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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应台:《目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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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黄

  现实世界看起来一方面很惊天动地:远方有战争和革命,近处有饥荒和地震,在自己居住的城市,有传染病的流行和示威游行,有政治的勾当和宿敌的暗算,另一方面,却又如此的平凡:人们在马路上流着汗追赶公交车,在办公室里不停地打电话,在餐厅里热切交际,在拥挤的超市里寻寻觅觅,在电脑前盯着屏幕到深夜;人,像蚂蚁一样忙碌。

  忙碌到一个程度,他完全看不见与他同时生存在同一个城市里的族群。不,我不是在说那些来自印尼、菲律宾的保姆、看护和管家。她们隐身在建筑内,只有在星期日突然出现在公共空间里。我也不是在说那些尼泊尔人、巴基斯坦人、非洲人,他们隐身在香港看不见的角落里。我也不是在说从部落来到大城市打工的原住民,隐身在某些区的某几条街,台北人看不见的地方,也不是在说新疆人,隐身在广州那样的老城区拐弯抹角的昏暗巷弄里。

  这些都是大城市里不出声的少数族群,而我说的这个族群,更是无声无息,城里的人们对他们完全地视若无睹,但他们的数目其实非常庞大,而且不藏身室内,他们在户外,无所不在:马路边,公园里,斜坡上,大海边,山沟旁,公墓中,校园里。但他们又不是四处流窜的民工“盲流”,因为他们通常留在定点。他们是一个城市里最原始的原住民。

  如果说,在政治和社会新闻里每天都有事件发生,那么在这个“原住民”族群的世界里,更是每时每刻事件都在发生中。假使以他们为新闻主体,二十四小时的跑马灯滚动播报是播报不完的。

  如果从三月开始播报,那么洋紫荆的光荣谢幕可以是第一则新闻。洋紫荆们被选为香港美色的代表,比宫粉羊蹄甲、白花黄花红花羊蹄甲都来得浓艳娇娆。洋紫荆从十一月秋风初起的时候摇曳生花,一直招展到杜鹃三月,才逐渐卸妆离去,但还没完全撤走,宫粉羊蹄甲们就悄悄上场。一夜之间占满枝头,满树粉嫩缤纷,云烟簇拥,远看之下,人们会忘情地呼出错误的名字:“啊,香港也有樱花!”

  这时候,高挺粗壮的木棉还不动声色。立在川流不息的车马旁,无花无叶的苍老枯枝就那么凝重地俯视。在路边等车的人,公车一再满载,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四下张望发现了几个事件:

  一株桑树已经全身换了新叶,柔软的桑叶舒卷,却没有蚕。桑树傍着一株鸭脚木,鸭脚形状辐射张开的叶群已经比去年足足大了一圈。橡皮树又厚又油亮的叶子里吐出了红色长条的卷心舌头,支支朝天,极尽耸动。而血桐,大张叶子看起来仍旧是邋遢的、垮垮的,非常没有气质,这时拱出了一串一串的碎花,好象在献宝。

  早上出门时,一出门就觉蹊跷:一股不寻常的气味,缭绕在早晨的空气里。气味来自哪里?你开始调查跟踪。杜鹃,在一阵春雨之后,没有先行告知就像火药一样炸开,一簇一簇绯红粉白淡紫,但你知道杜鹃没有气味。一株南洋杉,阴沉沉地绿着,绝不是它。低头检查一下可疑的灌木丛:香港算盘子、青果榕、盐肤木、假苹婆;再视察灌木丛下的草本:山芝麻、车前草、咸丰草、珍珠草,都不可能。但是那香气,因风而来,香得那样令人心慌意乱,你一定要找到肇事者。

  藏在南洋杉的后面,竟是一株柚子树。不经许可长出满树白花,对着方圆十里之内的社区,未经邻里协商,径自施放气体。

  一星期之后,气体却又无端被收回。若有所失,到街上行走,又出事了。一朵硕大的木棉花,直直坠下,打在头上。抬头一看,鲜红的木棉花,一朵一朵像歌剧里的蝴蝶夫人,盛装坐在苍老的枝头,矜持,艳美,一言不发。

  到了五一劳动节,你终于明白了新闻里老被提到的“黄金周”是什么意思。在这一个礼拜,香港满山遍野的“台湾相思”,同时喷出千万球绒毛碎花,一片灿灿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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