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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我的耳朵出了毛,要么是脑袋出了毛病。拼面杖碾出来的声音很小,我一直听出它很小,可是听着听着终于行了,顶不住了。矫面杖发出了隆隆的像夏天的闷雷一样的声音,我的脑袋像熟透了的西瓜,在隆隆的响声中慢慢裂开。一天夜里,找爬下了小竹床,光着脚丫穿过弯曲的廊子,去敲偏房的门。门上的铜环让我拍得乱响,它一响,屋里的拼面杖不响了。我吓了二少爷一跳,他捻熄了罩子灯。不过听出是我,听出我有急事,灯又亮起来,门也为我敞开了。我进门就跪倒在地,脑门子在砖地上使劲儿一叩,扣在那儿迟迟不动弹。二少爷间我有什么事,间了好几遍,我不知道如何开口,憋得浑身哆嗦。上有小虫子在爬,我明白自己掉了眼泪。本来心里是清清楚楚的,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昏了头!

  

  我说:二少爷,您饶了他们吧!

  

  二少爷说:耳朵,你胡说什么呢?

  

  我说:您想开点儿,烧了他们吧!

  

  二少爷听明白了,静静地看着我,冷笑了一声。桌面上摊着碾好的磺粉,像捣碎的芥茉面子。他用小木勺把它们舀到一个瓶子里,透明的瓶子一点儿一点儿装满了。他拿来一只空瓶子,继续一勺一勺往里舀。他又冷笑了一声。找疑心他会用装了磺粉的瓶子朝我打过来,我扣着头等着,没等到,冷笑的声音倒是越来越响,变成了一种奇怪的大笑。刚刚笑开,浮在夜气里的磺粉呛了嗓子,他弯着腰咳起来了。

  

  我爬起来给他捶背。他瘦多了,拳头轻轻打下去,身子里发出空空的声音。他没梳辫子,已经长到后脖梗下头的黑头发胡乱蓬着,一股火柴药糊的怪味儿。枪伤没有好透,左胳膊肘以下垫着一块竹板,缠着脏乎乎的药布,用一根带子吊在脖子上、二少爷冷笑的样子很惨。

  

  他说:你让我饶了他们,他们是谁?他们干什么了,得让我来饶他们?耳朵,告诉我,他们是谁?是熬银耳汤的厨子,还是护院的家丁呀?把名字指出来J他像一只猫,等着逮我这只老鼠。我这时候才想到我是让那咯螂咯哪的声音弄昏了头了!求他本没有错,可是话不该那个说法儿。好歹已经张了嘴,只能硬着头皮把想讲的话讲出来。

  

  他说:他们是谁?问你呢!

  

  我说;求求您,饶了他们吧!让鬼捉他们,让雷击他们!您宽宽心,饶了他们吧:二少爷,您要杀就杀我,您把我绑到角谷炸了吧!求您看在老爷的面儿上,给曹家留一个太平。二少爷,奴才求您了r我脆下来,蒋住他一条腿。

  

  他说:他们是谁,你真不肯说么?

  

  我说:不是不肯说,少爷,我不敢。

  

  他说:不说也罢。他们怎么我了?

  

  我说:他们害了您了,这您知道万他说:噢里那我凭什么要饶他们呢?饶他们怎样,不饶他们又怎样?耳朵,你给我拿个主意吧!

  

  他逮住我了,在耍我。我脑子里乱七八糟,,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觉着不论怎样都荒唐,事情哪儿是我一个奴才能拦得了的!我见二少爷伸手拿起了措面杖,连忙缩紧脖子,眼前一阵发黑。我不护脑袋,我准备让他随便打。可是他并不动手。他把橄面杖插在我的胳膊缝里,想把我从他腿上撬开。他撬不动,没有发怒,反而很温和地笑了。我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他俯在八仙桌上的脸,不由百感交加。他脸上有汗,粘了许多药粉的碎沫儿,一副劳累不堪的样子。他这么快就平静下来,出乎我的意料,也让我更加伤心了。

  

  我呆头呆脑地说:您饶他们!

  

  二少爷说:我知道,我饶他们了。

  

  我说:我对不住您,随便您怎么处置。

  

  他说:你替我把这点儿磺渣碾碎了吧、耳朵,你不要再说话了。你再多说一个字就把常面杖吃进去。碾轻点儿,别让渣粉溅起来,一碾吧。

  

  他把半升磺渣扣在桌面上,退到靠墙的椅子上去休息。他指点我,没有别的话。我两个掌心儿压着措面杖,听到咯嘟咯哪的声音从我手底下不停地流出来。我很卖劲儿,这声音比往日听到的还要快,还要重。我不知道住在上房和下房里的人听了会怎么想,我自己是一点儿恐怖也听不出来了。我越干越熟,二少爷不再吭声,呆呆地静静地靠墙坐着。他的脸像浴佛节里一个佛胎的脸,没有表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紧一个地方。

  

  后来,二少爷睡着了。约摸三更的时候,我把磺粉舀进玻璃瓶,擦净了桌面,打算悄悄离开。二少爷睡着叫了我一声,我连忙停在门口。

  

  他说:耳朵,别多嘴。

  

  我说:哎口他说:我的事跟谁也没关系,别替他们担心。

  

  我说:哎。

  

  他说;我倒肯饶他们,单看他们肯不肯饶了自己!我顾不上别人的事,我自己的事就够我操心了。耳朵,你要乐意,抽空儿过来帮帮我。·记住,别多嘴!

  

  我说:哎!

  

  他说:你放心,我饶他们,也饶你。你个撤谎瞒人的小畜生,你的苦心我都看出来了,我饶你】你别多嘴,多嘴我就谁都饶不成了。你明白么,耳朵?

  

  我说:我都明白了,少爷l我口说明白,心里头并不明白。二少爷的脸让头发掩着,看不清他的眼是睁是闭。他一副睡着的样子,木呆呆的,可说出的话十分清醒。我还记着他在牛角谷用梳子拌炸药的情景,眼下他做的是不是同一件事,我不明白。如果是同一件事,他要炸谁,一个出狱的人他到底要炸个谁,一个做了绿龟的男人究竟要炸个谁,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明白。可是我明白我得帮忙。我明白我不能多嘴。我还明白他这只猫逮住了我这只鼠,我跑不掉了。

  

  回到小耳房,我琢磨要不要告发。告诉老爷没有用,得告诉大少爷,只有大少爷能阻止可能发生的事情。我想到天明,最终决定闭嘴。

  

  闭嘴比多嘴安全。

  

  我守着咯嘟咯嘟的声音。

  

  守着它!

  

  心里踏实多了。

  

  炳奶耳聋,听不到偏房的动静。可是她的鼻子很厉害,能闻出各种各样的气味儿。右角院那边吃饺子,她在左角院能闻清人家搁的是什么醋。一天早晨,炳奶跑到正院跟老爷说:二少爷整天炼仙丹呢,去个人看看吧,我掂量他把自己的胆汁儿挤出来拌药面了,不是味儿I老爷吩咐大少爷去照看一下。大少爷去了,除了装满药粉的瓶瓶罐罐,没看出有什么名堂。大少爷说:少摆弄这些脏东西,污了你的枪伤,哪天是个好呢?l二少爷说:伤迟早得好,我图的是个痛快。大哥你晚上来角院看热闹吧,我和耳朵给你们变个法儿里大少爷沉着脸走了。他对弟弟的爱好不感兴趣。二少爷把我扯上,可我并不知道他的戏法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二少爷晚上到底要干什么,心里很紧张。那天是火柴场的假日,我缩在小耳房里一天没动地方,大气不敢出地盯着角院里的动静。

  

  天气很好,阳光穿过藤萝架射进廊亭,照在人的身上和棋盘上。二少爷和大路杀了一盘又一盘,午饭也端到石桌来吃了。

  

  两个人杀得很高兴,还喝了酒,洋活说得高一声低一声,听起来都是快活的意思,等俩人合着嗓子唱起洋歌,快活得都让我有点儿害怕了。下午,五铃儿陪着少奶奶进了廊亭。在石凳上铺了皮垫儿,少奶奶在丈夫和洋人之间打横坐下了。少奶奶还是老样子,盯着棋盘,脸白白的像一朵大花,两只眼像花上的蝴蝶。她一直守到他们下完最后一盘棋。下棋的双方酒劲儿没退,一直很高兴,只是下棋的作派与往日大大的不同了。好像是二少爷先开始的,大路打了一个愣,随后跟上。他们每吃掉一个棋子就把它用一丢,丢进离着好儿丈远的水塘。丢一次笑一次。棋子儿一枚枚漂在荷叶中间,像一群小鱼儿。棋下完了,他们也累r,静静地在廊亭里歇着口少奶奶的脸显得更白,盯着空棋盘不肯抬头.我走出耳房,用.平日捞杂物的网子捞棋子儿。二少爷看见了我,笑了笑,没说话。大路也看见了我,见我胳膊太短,就兴冲冲地跑过来帮忙。二少爷咕噜了一句什么,大路啊了一声,把网子的竹把儿抢过去,脸、脖子和鼻子彤红。

  

  二少爷说:五铃儿,进屋拿梳子去。

  

  五铃儿把梳头盒子端来了。

  

  二少爷披散着头发。

  

  少奶奶深深地埋着头。

  

  二少爷说:玉楠,你给我梳吧?

  

  少奶奶说:要辫子么?

  

  二少爷说:要吧,总该有个人样儿了。

  

  少奶奶说:头发还是短。

  

  二少爷说:短就短,随便你梳什么。

  

  少奶奶站到二少爷身后,大肚子差不多碰了他的脊梁。少奶奶梳得很用心,间疼不疼,紧不紧。二少爷说不疼,不紧,很好。梳着梳着就不说话了,整个院子只能听到木梳刮过头发的声音,还有线网在水塘里撩水的声音。大路不往廊亭那边看,一眼也不看,专心地盯着水中的棋子儿,好像它们真的是些小鱼儿,不小L,会跑掉。

  

  少奶奶为二少爷梳了一条辫子。

  

  辫子不长,可是很漂亮。

  

  我无意中发现两个人的眼里含满了泪水。五铃儿远远地躲到廊子外边。我也往远处躲,想往那边看,可是不敢往那边看。

  

  我把大路捞上来的棋子摆在耳房窗下的石阶上,大路不满意,凑过来按颜色把它们排成了两队。他长时间做着这件乏味的事,直到炳奶在角院门口叫起来。

  

  炳奶说:小祖宗,让你媳妇梳头不怕站毁了她呀!玉楠我的小姑奶奶,屋去,快屋去!五铃儿我拧死你,知道睁眼看着,不能替她梳么}I少奶奶转身泪晃晃地离去了。

  

  二少爷一声不吭地回了偏房。

  

  晚_L.我帮着二少爷用个小漏斗往廊子的砖地上洒药面。药面洒得线一样细,弯弯曲曲,一直钻出廊亭上了假。曹府看热闹的人到齐了,二少爷划火柴点徽了这条龙。火花飞舞着往前窜,喷出了不同的颜色,燃出廊亭的时候,好像整个假山都着了。二少爷孩子一样,跟在火花后面往前跑,一直跟到假山底下。他只是跟着跑,并不出声,吊着一条胳膊的影子在火光里晃来晃去,让人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可是看热闹的人们大声欢呼了。大少爷看得非常高兴,临走的·时候嘱咐我给偏房那只水缸加满水,一边说小心火小心火,一边说真好真好。火光亮着的时候,我看见了少奶奶的脸和大路的脸,还有很多别人的脸。火光一灭,这些脸都不见了。我拎着水桶往水缸里加水,拎了两次我发现院子里只剩了我一个人。

  

  二少爷在屋里说;耳朵,你进来。

  

  我踩着湿鞋进去,站在门口。二少爷坐在椅子上,.脸红扑扑的。他脱’r罩衣,白布褂子像一件孝服,腰上缠了宽宽的蓝布带子。带子在肚脐那里打了一个很好看的花结,这在蓝巾会自己人的眼里是有着一番讲究的。我当然早就想到他会是蓝巾会里的一个头日,可是我没想到他在蓝巾会的追杀之后还要披I}..L这些没用的东西。

  

  他问我:好么?

  

  我说:好!

  

  他说:我老想什么时候在琼岭的石崖上洒满药粉,让整个盆地跟着亮起来。这件事我今生是做不成f。

  

  我说:少爷是强人,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他说:我是强人么了我是最不中用的一个人了。耳朵,你帮我把这件坎肩儿里的棉花抽出来。

  

  坎肩摊在桌上,在领口撕开一道缝,露出白的棉花。我把拾掇火盆的铁勾子从那儿伸进去,一点儿一点儿向外掏。坎肩是洋布做的,双层的面双层的里,很结实。我~一边干着这件莫名其妙的事,一边琢磨二少爷想干什么。配好的药面在院子里燃尽了,地上窗台上堆满了空玻璃瓶。二少爷抚摸那条受伤的胳膊,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他把我掏出的棉花抓过去,揉成团,用它们擦手,擦鼻子两边的地方,擦椅子把儿和灯罩。

  

  镇街上传来嗡嗡的更锣的声音。

  

  二少爷突然说:他们怎么办?

  

  我说:谁?

  

  他说:他们。

  

  我脸红一厂。

  

  猫又跑出来捉老鼠了。

  

  二少爷追问:你老实回话,他们怎么办?

  

  我说:只有一个办法。说错了少爷你别怪罪。

  

  他说:什么办法?

  

  我说:跑。

  

  他说:往哪儿跑?

  

  我说:越远越好!

  

  他说:怎么跑呢?

  

  我说:不知道。

  

  二少爷皱着眉头笑了。

  

  我感觉他又一次捉住了我。

  

  我心里不痛快。

  

  我脱曰问他:二少爷,他们凭什么用冷枪打你呢?

  

  二少爷说:我不该活着从狱里出来。

  

  我又大着胆r问:你是叛徒么?

  

  他脸上的肉疤哆嗦了一下。

  

  他反问我:你说呢?你说我是不是?

  

  我说:不是。

  

  他说:这话你该跟打枪的人说去。

  

  我说:榆镇的人也信外边胡说,都瞎眼了。

  

  他说:让人家说去吧,我本来就是不中用的人么。我要做出常人做不来的事,倒没有人信了。他们只信我是钻狗洞子的人。我是洋人眼里的中国人,是满人眼里的汉人,在自己人的眼里我连个止经人也算不上了!我跟他们没话说,我有话找听得懂的人说去,找郑长松说去。我有自己的事急着办,他们肯留我一条命我就知足了。走着瞧吧I走着瞧吧!轻点儿掏,别勾出洞来。

  

  我把坎肩掏瘪了。二少爷情绪激动,从床底下拖出一口坛子,撕去蜡纸,露出了拌匀的炸药面儿,像炒熟了的芝麻糊糊口他命我撑着坎肩,他用小勺把炸药灌进去,瘪了的地方重新鼓起来,我终于明白他想干什么了。可是我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他让我怎么干我就怎么干,我努着把力气要干好,干得让他满意。几少爷用勺子刮坛子底儿,活像贪吃的孩子刮碗。他忘厂我,也忘了他自己,他整个人掉在这件无底洞Jp一样的预谋里’厂。

  

  我鼻子发酸,眼睛热辣辣的。

  

  我说:他们真是瞎了狗眼了。

  

  二少爷不说话。

  

  我说:二少爷,您做事要当心。

  

  二少爷笑了笑。

  

  我又说:二少爷,老天爷保佑您了r他说:耳朵,回去睡吧,再见!

  

  他把装满炸药的坎肩穿在身上,人一下子胖了,魁梧了口他的眼睛是红的,脸上布满了亲切的笑容,已经忘了人世间的一切痛苦和不幸。我突然想起了郑玉松那张枣红脸,血突突跳着热起来,恨不能跟上随便什么人闯到江上去,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我没有想办法阻止二少爷,说不清是图什么。我可能希望他干出惊天动地的事,彻底洗刷了自己。也可能希望他的走给别人也给他自己带来安宁。我没想耍什么滑头,他是猫,我是老鼠,他有他的事情要做,我也有我的事情要做,我觉着我是成全厂他了。二少爷穿上坎肩那一刻,他在我心目中成了英雄,他留在我眼里和心里的种种不堪的事情都烟消云散了。他站在燃烧的火盆上,是普天之下无可比拟的人。

  

  左角院中别的生灵算得了什么呢?】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二少爷去禅房看望禁食的母亲。他从耳房门前走过,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一个字也没有说。他吊着的胳膊放下了,一身朴素的布衣显得很饱满,我即明白了将要发生的事情口我钻回小耳房,躺在床上等着。夹道里有运石料的壮工来来往往,他们嚓嚓的脚步声一直响到后半夜。我没有等到二少爷回院的声音,他混在从后花园折回来的壮士群里溜走了。他躲过厂家丁和所有的人。我等他等到天明,终于入了梦乡口我可以大大地松一口气了。

  

  我梦见有人分开了热乎乎的两条腿:活像一只大白鸟张开了翅膀。

  

  这人是个女人。

  

  不是五铃儿。

  

  曹光汉从此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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