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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乐小米作品 > 《凉生,我们可不可以不忧伤4·明月归》

尾声 浮生梦

  起落参商终不见,人如棋子梦如真。

  云中谁寄锦书来。

  272他说,我现在在乎了。

  不觉又到圣诞节。有雪飘落。

  我在小岛的宅子里,依然是程太太。

  只是,再也没有那个闲敲棋子落灯花的程先生。

  那个孩子,生化妊娠了。医生说,这是很常见的早期流产,一般发生在妊娠五周内,很多人都会当做推迟的月事无视掉,只是程先生,您的太太求子心切,太早地知道了这个孩子的存在。

  当时的程天佑,就在我的床边。

  他点点头,送走了医生。

  他说,姜生,你没事吧?

  我没作声,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看着他,淡淡地说,如了你的愿对吗?

  然后,我笑笑,说,你说得对,有些话为时过早,我得生得下来。我果然,生不下来……我连你的孩子也生不下来,我还怎么能去苛求,你爱我?

  我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他走到我面前,抱着浑身发抖的我,喉咙里,生生压抑的,是克制的痛苦喘息。他说,姜生,对不起。

  我却知道,我不能怨他,早在很久之前,我就知道,我无法再怀孕——确切地说,因为RH阴性血的关系,即使怀孕,我也无法保住自己的孩子,在足够的月份,它会因为溶血,自然流掉——只是,人,总不甘于命。

  可是,我却仍怨他,拍打着他,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宣泄掉自己失子的痛苦。

  就在我们之间的关系,在这一刻,看似要缓和下来的时候,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陡然落下——

  网络上突然出现了很多年前,小鱼山不堪回首那一幕的视频截图。

  然后,我仓皇地扔掉手机,关掉电脑,将自己封闭在森森的程宅里,网路上,关于“程太太”的流言四起,真的,假的,半真半假的——

  ——她好像是我大学同学呢。大学的时候,就常见有豪车接送了。

  ——她是我高中同学,十几岁就跟着有钱的子弟混了,啧啧。

  ——她是我幼儿园的同学……

  ——原来,这个“程太太”不简单啊,要不怎么能勾走程家继承人……

  ……

  有些痛苦,是不堪回首的。

  程天佑走进来的时候,我正像一只见不得光的仓鼠一样,躲着;他看着我,意外地冷静,说,或许,你该离开这里好一些。

  我抬头,看着他,茫然至极。

  他说,你在城里,难免被打扰,我怕影响你的心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看着他,说,你是怕影响到你的心情吧!

  他说,随便你怎么想。

  我突然像傻了一样,说出了自己曾经鄙视了无数次的傻女人才会说的傻话,你说过不在乎的!

  他说,我现在在乎了。

  那一天,他用五个字,杀得我丢盔弃甲。

  然后我就一直哭,我像个脆弱的傻瓜一样,一点都无法冷静,无法清高,只会哭,喃喃着,你说过不在乎的……

  凉生回到程宅的时候,程天佑已经失踪了五天。这五天里,我拨打过他无数次的手机和电话,并没关机,却从不回应——这比关机更令人窒息绝望。

  程天佑的母亲,从香港来到了这里,我第一次见到了这位一直传说中的太太——我的婆婆,却是在这般狼狈的时刻。

  她人很好,向佛,言少。

  凉生回来的时候,也见过了她,喊她舅母。

  她看凉生的表情,甚是爱怜。

  她要凉生在国内多住些时日,凉生便托口公司事务太多婉拒了,他说,我回来取些资料,这就走。

  院子里,我撞见凉生的时候,愣了,他看到我,也愣了,最后,还是走过来,他说,最近好吗?

  我抬头看看他,努力笑笑,说,好。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生活中暂时遇到的这份不如意,他是我的哥哥,我不想他为我担心。

  他放心地点点头,又问,他好吗?

  我点点头,说,他很好。

  相顾无言。

  我抬头,说,你好吗?

  他点点头,微笑,说,好。

  我笑了笑,突然想起沈小姐,又问,她好吗?

  他沉默了一下,看着我,微微一笑,非悲非喜,说,她刚才告诉我她很好。

  后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知道,那天程天恩对我说,听说三弟又回国了,我得去找他叙叙旧。

  于是,当天夜里,凉生突然出现在我的房中,刘妈吓得脸色苍白,却只能退出房门外。

  我看着他,起身,缓缓地走到露台上去。

  他跟了出来,他说,这一切,天恩都告诉我了!你不好!你过得并不好!姜生……

  未等他说完,我突然打断了他,转脸,看着他,说,我的公爹一直是个散仙般的人物,听说,是因为很久之前,爷爷文革中的遭遇有关,他才习惯游戏人间。

  凉生看着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我说,所以,这么多年,我的婆婆过得极其辛苦和不易。但是,她告诉我,好名声,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丢了,就再也不能拥有。

  我说,她说,对于年轻女子来说,好名声是她最好的嫁妆;而当你老了,好名声又是你留给儿子最体面埋葬自己的棺椁。

  我看着凉生。

  凉生也看着我。

  在这静寂的长夜里。

  在这漫天星辰的露台上。

  最终,他点点头,只是将一个信封递给我,没再说话。

  我奇怪地看了一眼手里的信封,抬头,疑惑地望着他。

  他看了我一眼,眼睛低低的,睫毛那么清晰,如同坠翼的天鹅一样,努力轻松地一笑,说,这信封里,是一张飞法国的机票。

  机票?我迟疑了一下。

  他点点头,声音竭力地平静,他说,以前我有个恋人……只是,后来,是我不好,去了法国,让她等了我四年。

  他抬头,望了望天空,仿佛是在克制某种情绪后,说,拜托你告诉她,这一次,换我等她,多久都没关系,我等她。等她想起我,等她记得她爱过我……

  我平静地看着他,说,那这你应该给她才对。

  他笑笑,说,机票呢就放在你这里了,等她想起我,她会来找你的,记得把这张机票给她。记得一定告诉她,我……

  我低头,没说话,眼尾有一抹酸涩的凉意就那么直冲眼眶。

  剩下的那三个字,凉生没再继续说下去,他说,我走了。

  于是,他就真的走了。

  我却连说声再见的勇气,都已没有。

  我忘记自己在露台上待了多久,直到程天佑缓缓地从屋子里走了过来,他黝黑的眼眸,如同贪吞掉冷夜的兽,我才回过神来。

  他将一条羊绒围巾搭在我的身上,说,怎么站了这么久?不冷吗?

  我回头,看着他,下意识地将信封挡在身后。

  ……

  就这样,小鱼山的那根稻草,导致我被刺配回了小岛的家。

  离开程宅的那一刻,我仍不死心,傻傻地将那把钥匙挂在他胸前,就像是之前,他挂在我胸前那样,我说,我等你。你要记得回家啊。

  直到那一刻,我仍相信他是情非得已。

  他没说话。

  车门关掉那一刻,我听到,金属落地的声音。

  清脆,而绝情。

  273对不起。

  2013年的圣诞节,我抱着一个苹果,慢慢地啃,直到手机突然响起的那一刻——我手忙脚乱地拿起电话,说了一声,喂,我就哽住了。

  那一刻,满嘴的苹果,吞不是,吐不是,说话也不是。

  他在电话那段,说,圣诞快乐。

  然后我就哭了。

  他说,你没事吧?

  我点点头,说,我很好。

  我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电话那段,他沉默,我立刻战战兢兢地解释,说,对不起,我不问了,我不哭了,我不烦你,对不起,对不起。

  274心愿。

  在她仓皇的对不起声中,他挂掉了电话。

  熟悉的小院,眼前的树枝影里,是一扇窗,窗前,是她啃着苹果,接起电话,明明伤心地哭,却又仓皇道歉的画面。

  她哭着鞠躬,边鞠躬,边道歉——即使电话那边的他,根本看不见。

  这一幕,他看得心酸不止,红了眼眶。

  他也仓皇地转身,他生怕自己忍不住,冲进了房里,将她紧紧地抱住,不管生死是明天还是今晚,不管未来怎样,只要同她在一起,哪怕一秒的时光。

  可是,他知道,他不能。

  她的心里有了自己,他不想一旦自己死去,她便在这世界上,伤心欲绝地一个人面对;他宁可在他活着的时候,她慢慢对自己淡了感情。

  离开的时候,一根枝桠突然划过了他的脸,他轻轻推开,却发现上面刀刻着的蝇头小楷,扯过来定睛看,却是一行诗——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那是2012年的圣诞节,她刻给自己的话,彼时,他送给她一条星月项链。

  ——我刚为这礼物去刻了一行字,我的心愿,在树枝上。

  ——什么字?我去看看!

  ——不行!我的心愿。明年这个时候,才准看。前提是,你能找到这条树枝,这行字。

  ——好吧。

  回忆奔涌而来,嗜血般的腥甜,他回头,看着窗户前,那个依旧在哭着啃苹果的她,眼泪终于冲出了眼眶——

  2013年圣诞节,他落荒而逃,在他们曾相爱过的地方。

  275恩爱。

  小安曾问他,叔叔,你什么时候会再来?

  他说,明年这个时候吧。

  老卢一直以为那是大人哄孩子应付的话,他没想到,自家主人,真的来了,在圣诞节前两天。还带着一只叫冬菇的猫,对他横眉竖眼的猫!

  但奇怪的是,他对那猫,却无比的宠溺与温柔。

  小安今年六岁了,她开心极了,那个电视机里才能看到的美男子再次出现了。

  还是那句话,小孩子不会掩饰自己的心。

  日子一天一天的冷,他就一天天坐在院子的藤椅上,有时候看书,有时候陪老卢的小孙女小安玩,更多的时候,对着隔桥的院子静静发呆。

  老卢走上来笑笑,说,以前住了夫妻俩,很恩爱。

  他抬头,有些惶惑,像是小学生求知一样,又似乎是无意识地重复了老卢说的了这三个字,很恩爱?

  然后,他就笑了,安静的眸子里似乎是一种心酸的安然,唇角勾出一个无比动人的弧。小安在一旁看得直发呆。

  老卢点点头,看了一眼那院子,说,说起来也奇怪,现在只剩下女主人。他们也真是一对神仙眷侣,女主人很不错,经常会带小安玩。

  小安立刻噘嘴,说,你为什么不跟叔叔说,小安也不错呀,经常陪姐姐玩。

  老卢无奈,纠正道,是阿姨。

  他咳嗽得越加厉害,倔强地不肯咳出太大声,起身,手却不小心被栅栏上跷起的铁钉划破。

  他吃疼了一下,紧缩。

  老卢忙上前,一看他手上的伤,刚要冲回屋里找东西给他包扎,胡乱找了一通找不到,只能抱出一堆纸巾,却见他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自己勒好伤口。

  小安在一旁忙着冲他的伤口“噗噗”地吹气,一边吹气一边说,隔壁的漂亮姐姐就是这么帮那个帅叔叔吹气的!帅叔叔修篱笆弄伤自己的时候。

  老卢在一旁忙着纠正,是漂亮阿姨!辈分乱啦!

  276圣诞节。

  小院那丛移来的酸枣树,枝桠上已经模糊的刻字,那段年少的时光的罅隙里,苍云白狗,浮生若梦。

  影影叠叠的,是那个小小的女孩,在他的眼前,眼角的泪,唇角的笑。

  他轻轻地抚摸着酸枣树的枝桠,如同隔着岁月,触碰着她,轻轻地擦掉,她眼角的泪,然后,牵起她的手,带她回家。

  就这样,那个小小的男孩,和那个小小的女孩。

  一辈子,都也不曾分离。

  而这一切,终于归了流年,刹那芳华,匆匆而去,谁也留不住。

  他唇角的笑,最终凝固,抬手,一刀,一刀,在枝条上,刻下了十个字,覆盖住了原来的字迹,凌乱模糊——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耳边萦绕着的是八个月前,程天恩的话。

  他说,你知道她为什么嫁给我哥哥吗!就是为了惩罚你!现在我哥哥知道了真相,所以,她各种不幸福!前些日子小产了……

  ……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苹果,狠狠地啃了起来。

  眼泪冰冻在眼眶里,不会流下。

  你看,我不是小孩了,我会掩饰自己的心了。

  你看,我也相信了你的相信了。

  你看,我也在圣诞节的时候,完完整整地吃下一个苹果了,可是,我的你,却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收拾好表情,回到屋子里的时候,老卢正局促不安地在餐桌前来来回回地走,他一直在屋子里看着自家主人在屋外狼吞虎咽一个苹果的背影,心里无比地懊恼,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去准备点儿水果呢!主人一定是这两天没吃水果想水果想疯了。完了完了!他是疯了吗!去啃酸枣树了!

  他进门的那一刻,老卢看到他,尴尬而内疚,说,我已让小安去隔壁看看,有没有新鲜水果……您一定是想吃水果了吧?

  他愣了愣,随即笑笑,摇摇头。

  小安飞快地跑过小桥,跑到隔壁院子里的时候,她正望着在树枝上轻轻刻下的一行小字发呆。

  那是去年,他送她星月项链时,她刻下的心愿。

  刚才,他来过电话,礼节性的问候。从结婚到现在,一年半了。

  他似乎还好。

  可是……

  她的眼眶红红的,越想越心碎。

  冬日无宴,对谁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小安跑过来看到的时候,有些恍然大悟,说,原来你也在树枝上刻字呀!我们家主人好像也在刻字呢,我爷爷还说他是在啃酸枣树呢。

  她看着小安,有些愣。

  那天,家中并无水果,唯一只有她手里啃得破碎不堪的苹果,小安悻悻,她对小安说,我送你。

  277团圆。

  那一夜,饭菜与米酒香。

  老卢一直觉得自己很知分寸,不该问的半句都不问,虽然,他也很好奇,主人到底何方神圣,是做什么的,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但那一夜,老卢自己也忘记了,自己如何脱口问出这句话的——程先生,您没带程太太一起来啊?

  话刚出口,见他面色微愕,老卢自觉多语。

  旋而,老卢讪讪而笑,自言自语弥补一般,哦哦,我多嘴了,多嘴了……呃,程先生……还是单身?

  说完,老卢又自觉无趣地干笑了几声。

  他愣住了,似乎从未想过老卢会如此问,半晌,他才回过神,低头,看了看无名指上的戒指,笑了笑,说,我,有妻子了。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抬头,望着远方,极力平淡却隐约是叹息,他说,只是,我的妻子,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的语调平稳,却那么执拗而认真。

  老卢见他并不因自己冒失而生气,还礼貌地回答,似懂非懂点点头,自言自语一样,哦哦。那年底,程太太就回来了吧。春节了,得团圆啊。

  他没回答,只是笑笑,将戒指窝在胸前,如同抵死拥抱一般。他喃喃,这一生,遇到过你,便已经是我们最好的团圆。

  遗憾的是,这句话,此生此世,他永远没有机会告诉她。

  突然,小安蹦蹦跳跳走进来的时候。

  老卢说,怎么这么久?

  小安笑嘻嘻,说,和姐姐站在窗外看月亮啦。

  老卢忙走了出去,四下望,不见人影,说,又说谎!

  小安跳出门去,嘟着嘴,说,咦!姐姐刚刚明明就在这儿。

  那一夜,小安磨磨蹭蹭地从自己房间里出来,将唯一的苹果再次让给了餐桌前的他,她说,隔壁姐姐说,嗯,圣诞节的时候,嗯,完整地吃一个苹果,你等待的人,一定会在某个飘雪的圣诞,重新出现在你面前。

  他手里的碗,重重地落在地上。

  278空。

  他疾步而去,那座小院里。

  却是人去楼空的模样,草木凄凄,回头,那柄树枝上的字,依稀可辨——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279完整。

  圣诞夜,我送小安到院门前,八宝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她说,姜生,我不干了!老子刚要圣诞约会,她又自杀了!

  我驱车到医院的时候,小九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模样。

  八宝冲着我挥了挥手里的纸,是小九割腕时,留下的遗书,只有一句话——我不是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只是,我太想去找你。小武,我好想你。

  八宝说,你知道吗?那场面老文艺了。她怀里还抱着一个红苹果!然后一床血。

  当我转头的时候,却发现小九已经从床上下来了,站在病房的窗前,身上拖着乱七八糟的管子,她也不管不顾。

  我直接吓傻了,我说,小九!你冷静!

  她冷静地看着我,说,你别过来!

  她转脸,看着窗外白白的雪,突然说,年轻的时候,都说,圣诞节,完整地吃一个苹果,你等待的那个人,就会重新出现在你面前……可是今天,我都吃吐了,他在哪里?

  她哭着说,姜生,他就这么不见了!

  八宝在一旁冷哼,说,他当然得不见,否则还不被你糟蹋死啊!

  小九仿佛听不到,突然爬上窗台,我直接崩溃了,八宝似乎比我更崩溃,她尖叫着——啊啊啊!好了!别闹了!

  北小武没死!

  我直接蒙了。

  小九“砰”的一声掉了下来。

  那天夜里,“死去”几乎一年的北小武,终于出现了,在一间小小的出租屋里,昏黄的灯光,头发那么长的他,不改的,还是英俊的脸。

  人生,有的时候,就像是一场戏。

  戏,需要考虑合不合逻辑。

  但是,人生,却从来不必考虑,它就是这样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就在我想冲上去,抱住他“哇哇”大哭的那一刻,八宝似乎想放松一下气氛,她说,下面请让我为大家介绍一下,北过先生。

  北小武没理她,他看了看小九,看了看我,眼眶突然红了,他说,你瘦了。

  我还没来得及哭,小九就扑在他怀里,“吱吱哇哇”地乱哭一气——八宝在一旁,冷静地看着他们,对我说,我终于知道北小武为什么会被猴子给推下峨眉山了,因为他抢了它们的母猴子呗。

  后来,我们才知道,为什么八宝会称呼北小武为“北过”——因为那场群殴之中,他的手臂因为长时间失血而导致了组织坏死,最终截肢。

  也就是这个原因,北小武在手术室里,在截肢手术通知单上签字那一刻,他对八宝吼,就说老子死了!你听到没有!

  赴死一般决绝。

  这一个圣诞节,小九在他的怀里哭泣着。

  他平静地说,小九。现在,你看到了。这样的我,已经配不上你了。我再也握不住画笔,再也不能画出你的样子。我甚至,再也不能给你一个拥抱……

  小九就哭,抱着他空荡荡的袖子哭,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抬起头,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北小武,你听着,我们俩,能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完整。

  我将脸别到一旁,不去看。

  八宝在一旁,不改冷哼的态度,说,擦!真以为自己是小龙女了!

  圣诞雪夜,我和八宝在门外,听雪落无声。

  现在可以想象,那个出租屋里一定甜如蜜吧。我们家的北小过同学一定在努力地与小九一起,合削一个苹果,然后,说不完的话,一同回忆着这些年,他等过她的每一个圣诞节。

  我看着八宝,笑笑,说,他们两个人也算历尽磨难,终于走到一起了。真好。

  八宝说,男人轻浮,女人风尘,倒也般配

  我说,你不会还爱着他?

  八宝说,怎么会!我只是作为朋友替他们俩庆幸,你说,他们幸亏找到彼此,不然一个人怎么对抗全世界啊?!

  突然,一个小女孩,三岁的模样,怯生生地走了过来,奶声奶气地,说,阿姨,我要找妈妈。

  八宝正在忧伤,说,我不是你妈妈。

  我抬头,却见小女孩的身后,是个憨厚的中年男人,看着我们,拘束地笑着。

  一身风雪。

  280梦一场。

  那天,是2013年的圣诞节。

  小九最后,跟着那个中年男人离开了,怀里,抱着的是那个小小的软软的姑娘,她回头看了我们一眼。

  就在我们以为最终幸福了,生活却同我们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用残酷的现实告诉我们,幸福就是昙花一现,梦一场。

  那个中年男人说,我找冯淑仪。八宝说,冯淑仪?不认识!

  中年男人急了,说,医院里的人说她跟你们一起!你们怎么能骗人!你们……

  我看着他,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魏家坪,小九曾经说过,她有一个贤惠得不得了的名字。

  我问他,你叫什么?

  他说,何德忠。

  我说,你等我。

  然后,我就走进了那间原本温暖的小屋,带着那个男人冰冷的名字。

  小九当时正在给北小武喂苹果,她的手明显在我说出“何德忠”的名字时,僵住了。

  我却忍不住了,转脸,说,他就在门外!

  北小武看着小九,那眼神,从天堂到地狱,一瞬间的模样。

  那天,小九一直哭,在我们的面前,她说,如果说,那些年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过的,乱七八糟,无比仓皇。我重病的母亲,被迫吸毒的我自己,于是,我需要一个人,帮我扛起这一切。就这样,我糊里糊涂地嫁了人,糊里糊涂地生了孩子。

  北小武看着她,我也看着她,是啊,她无数次咒骂北小武的时候,都说自己已经结婚了,有孩子了,要他死心。

  只是我们不肯相信!

  我们自私地以为,小九还是我们印象里的那个张牙舞爪的小女孩,从不肯相信,生活的残忍和时间的长度,足够将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女孩变成妈。

  八宝带着那个小女孩走进来的时候,小姑娘看到小九的时候,喊着妈妈就扑进了她的怀里。

  小九哭得撕心裂肺,一直在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许多的对不起,不知道是说给北小武,还是说给自己的小女儿。

  她说,我不知道怎么,突然犯了这样的糊涂,小武,当你出现的时候,我以为我还是单身,我以为我还可以拥有爱情,我以为我还可以是那个横行霸道的小九,我以为我能抛弃她,就像擦去我其他所有不堪的过去一样。从此好好地生活。可当她出现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十多年前的自己,我知道,我做不到,我不能再让我的女儿变成另一个小九。我都爱不起的自己。

  小女孩懵懂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看着她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

  北小武一直没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对那个小女孩伸出了手,说,乖,喊叔叔。

  小女孩就怯生生地喊了他一声,叔叔。

  后来,北小武说,那个小女孩出现的一瞬间,就击碎了他所有的决心——他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小九,那个被母亲追逐所谓爱情而狠心遗弃的小女孩,此生,风雨飘摇。

  这一切,仿佛历史重演。

  那天,北小武把小女孩抱起说,乖,叔叔让妈妈带你回家。

  那天,小九离开了。

  北小武说,谢谢你肯给我这场海市蜃楼般的爱情。

  他说,我一点都不后悔遇见你。能在最好的时间,遇到我最心爱的姑娘,虽然,这一生,只能与她错肩,但是我知道,她是多么地爱我,爱过我,已足够。

  他说,小九,好好地过日子!才不辜负我们年轻时候这么爱过啊。

  只是,他的面前,没有小九,所有的只是空气——作为一个男人,他所能做的,只有放手,而不是说这么长串煽情的词,即使那是出自肺腑。

  所以,他只有在这一刻,将它们交付给空气。

  八宝愤愤的。北小武很平静,他说,在我面前,她只是一个纯粹地肯为爱情赴死的女人。可在这个孩子面前,她又是一个牵挂满心的母亲。

  八宝说,别侮辱爱情,你们那是奸情!

  北小武没说话。

  那一夜,柯小柔家的小女儿诞生了,他给我们发来短信,分享为初生的新生命而起的喜悦之情。

  说起来,去年十二月那次怀孕是误报,空欢喜一场;却在今年三月草长莺飞的日子,他们真的有了爱情的结晶,如今,瓜熟蒂落。

  他说,我闺女!小蛋壳!

  这世界,无论性取向如何,但对于爱,却都一样,为人父的喜悦,也都一样。

  那天夜里,我们在北小武的房子里喝酒庆祝圣诞庆祝爱情庆祝小蛋壳来到这世界上。

  八宝看着小蛋壳的照片,问我,姜生,你说,人这辈子知道自己来这世界,是要吃苦受罪的,还会来吗?

  我想了想,说,会啊。

  她说,为什么,自虐吗?

  我说,因为有个人,会在这世界上,等你,陪你哭,陪你笑,陪你受罪!

  她摇摇头,说,骗人!

  北小武突然举杯,说,干杯!敬母亲没有爱情!

  那一夜,他喝了很多酒,却怎么也不醉,他说,姜生,怎么办?

  我看着他,笑笑,却并没有告诉他,小九离开时,要我告诉他的话——

  她说,姜生,替我告诉北小武,我很后悔用这样的我,让他遇到。

  她说,如果能回到过去,我一定好好抱住那个被母亲狠心抛弃而哭泣不已的小女孩,我要告诉她,你必须好好的,保护好自己,保重自己,因为,将来,会有一个叫北小武的男孩,他会很爱你。你得配得起!

  281小蛋壳。

  那一夜,直到黎明。

  北小武终于喝醉了。

  千杯不醉的人,喝一千零一杯的时候,总会醉。

  就像在这红尘,你总觉得爱了那么多,却遇不到真正对的人,其实下一个的时候,就是他。

  就像那些曾经让你痛苦至极的事情,总有一天,你会笑着说出来。

  就像你以为再也原谅不了的人,却突然想起他。

  北小武突然醉醺醺地说,姜生,你说,人能不能重活一遍啊。姜生,我想他——

  电话中,很清冷的一个秋天里。要有多么冷酷的心,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北叔:小武……爸不行了……想看你最后一眼啊……孩子……

  北小武:我妈当初也想看你最后一眼吧!她也求你了。

  北叔:我当时不能去见她啊,会被判死刑的。

  北小武:可你今天还不是得死。

  北叔:……

  一年多后,遍体鳞伤的圣诞节,北小武哭着说,姜生,我好想他。

  八宝将脑袋伸了过来,也靠在我肩上,说,姜生,我也好想他。

  然后,她就哈哈大笑,吐着酒气说,你知道吗?那一年,在酒吧里遇到了他,他说了一句操,我就在心里默默铺开了床……

  她说,北过,爱我吧!

  她说,我是个好女人!

  她说,北过,让我给你也生一堆小蛋壳吧!

  282圣诞老人。

  圣诞节那一天,颜泽说,苏杭已经出手了,她怕是在劫难逃。

  他没说话,从岛上离开,他就不想说话,满脑满心,都是她说对不起时的可怜模样,他快疯了,没死于肺病,怕是已死于相思。

  颜泽悄然离开,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对付八宝那样的女孩,程天佑会将打主意到苏杭身上。

  难道,就是因为,爱是最好的惩罚?

  圣诞节后第一天,颜泽兴冲冲地拿着最新的体检报告发疯一样冲进房间里找程天佑,他说,程总!真的有圣诞老人吗!

  他几乎喜极而泣,说,您的身体恢复了!

  程天佑一惊,飞快地拿过体检报告,他脸色微微一沉,说,去找这两份体检报告的医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颜泽说,好!

  他说,老爷子估计开心死了!

  程天佑说,怎么?

  颜泽说,这份体检报告估计早已经被龚言交给老爷子邀功了。

  程天佑说,不好!

  颜泽刚要问怎么了,却见程天佑已拿起外套,匆匆出门。

  283消失。

  暗黑的窗,闪过一丝光。

  老人看了一眼那份体检报告,眼里闪过一丝锋锐的光,说,如此说来,大少爷这是……好了?

  龚言愣了愣,说,我也奇怪。

  老人说,快去找去年做体检报告的医生!快!

  龚言说,不瞒老爷子,我早已去找了。但是他早已经移民了。

  老人眉毛挑了挑,说,移民!

  他长长一声叹,说,算了。

  然后,他看着龚言,说,我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

  龚言说,老爷子,您是大善人啊。

  他说,我老了。

  龚言说,老爷子,您长命两百岁。

  他笑笑,说,有些人却偏偏嫌命长啊。

  龚言小心翼翼地看着老人的脸,小心地察言观色着。

  老人说,她还在小岛上?

  龚言忙点头,说,大少爷一直以为他那方无产权住所您不知道!所以,就将她安置在那里,许是怕……

  老人笑,怕什么?难道我能吃了她不成?!

  龚言说,老爷子怎么会!只是,大少奶奶送了大少爷一顶绿帽子,我们做小的的都看不下去了。虽然大少爷将她安置在水岛上,又秘密买通了当红的苏曼,给了她一大笔钱,好大一笔!让她认下那些照片上的女人是她,从此远走高飞他国。但是,明眼人,还是明白。另外,我听说,大少奶奶怕是不能生育……

  老人的脸阴沉着,说,你们做小的的看不下去了,会怎样?

  龚言看着老人,说,老爷子,我们不如趁大少奶奶自己在岛上,趁早一了百了!

  老人震怒,说,胡闹!

  龚言却心里跟明镜似的,从老人说那句“我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开始,就已经提示他,言啊,你该去做点儿亏心事了!

  这么多年,他是主,他是仆,主人的心自己再搞不清楚,还做什么管家。

  老人说,我累了!

  然后,他就走了。

  暗黑的光下,龚言拨通了那个电话,那是一个谁都不会料到的人,他说,让她消失吧!立刻!

  284为雪白头。

  程宅。

  他已经离开这里,一年多了。

  他退休了,彻底放手了,在他做完他认为该做的最后一件事后。

  圣诞节这一天,那棵古老的水杉下,他再次站在那儿,苍颜白发。

  这里埋葬着他心爱的女人。

  他说,夫人!我又来絮絮叨叨地打扰你的清梦了。

  他说,其实,今天啊,我来,就是想把很久之前没对你说完的话,说完——如今,我也老了,想为自己的心,去做一件事。

  他说,他未能成全我们的,我已替他成全了他们。我们未能完成的爱情,就让他们替我们完成吧。

  离去的路上,他碰到了老陈,微微吃惊的模样,说,三少爷可好?

  老陈叹了口气,说,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老伙计,你说,他怎么能好!

  钱伯没作声,其实,于凉生,他内心有愧,因为,所谓的成全,就是牺牲了凉生——

  一年半前,那份体检报告出来的时候,显示凉生的肺部出现了问题,不可逆的肺纤维化!

  那时,他正在想,如何成全程天佑和姜生。

  这份体检报告却让他眼前一亮,他根本不会去追究凉生为什么会招上这种毛病,是不是因为陆文隽曾经下的药,他所关心的,只是他的成全有了法子,于是,他对医生说,你弄错名字了。

  医生说,怎么会!

  他看着他,默默地在纸上写下一串巨大的数字,说,我说错了!就是错了!

  医生看着那串数字,最终点点头,说,果然错了!

  钱伯看着老陈,拍拍他的肩膀说,让三少爷多保重身体。

  老陈不明白钱伯怎么会突然关心起凉生,但仍然点点头。

  钱伯缓步离开,这个世界的残忍,年轻人大约还未彻底领会,便开始说着痛,这儿痛那儿痛的。

  真正的残忍,怎么能让你感觉到痛呢!真正的残忍,是你一生都不知道真相!幸福地活在假象中,却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天真模样!

  285我明白你会来。

  我回到水岛之时,天已向晚。

  因为有雪,路有些滑。

  那把大大的钥匙,依然被我傻傻地挂在胸前。

  推开院门的那一瞬间,一只猫突然走到我的脚边,咪咪喵喵地叫个不停,我定睛一看,直接傻了,冬菇?!

  冬菇甜蜜地冲着我叫了两声,那声音就像是,你爹地你妈咪不是老子是谁!你还认得我啊!

  我惊魂难定,抬头,四处寻找。

  那个脚步声一声声响起,一声声向我走过来的时候,就如同踏在我的心脏之上,我不敢抬头,甚至不敢看,那个黑色的身影,从暗夜中来——

  冬菇这个叛徒,早已经黏黏腻腻地跑到他的脚边,喵喵咪咪地叫个不停,仿佛漂泊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心爱的主人,谄媚至极。

  我的眼泪,就这么滑落了。

  那一天,有雪落下。

  就像是那本旧书里的,他写给她的话——

  我明白你会来,所以,我等。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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