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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长夜无际

  市委常委会结束的第二天中午,赵芬芳利用外事活动的间隙约金启明到欧洲大酒店谈了一次,介绍了常委会上的情况,埋怨金启明考虑不周,出手太狠,没给她留下多少回旋的余地。金启明听罢赵芬芳的介绍,却认为三元集团的重组方案虽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实际上是齐全盛、刘重天、周善本操纵内定的,只好承认了现实。吃掉蓝天集团的设想不谈了,金启明又换了个话题,要求赵芬芳想办法把新圩海滨国际度假区附近的五百亩市政府规划用地批给金字塔。赵芬芳情绪不太好,摆摆手说,现在不太好办,等她哪天做了一把手再说吧。说罢,赵芬芳匆匆离开了酒店。

  直到那时,金启明仍认定赵芬芳迟早会做镜州的一把手,正是为了落实赵芬芳一把手的问题,金启明离开欧洲大酒店后才通过北京高层领导的一位秘书去暗中了解肖兵的情况,主要是想知道:肖兵对其父亲到底有多大的影响力?是不是真能成功地将赵芬芳送到镜州市委书记的位置上?肖兵在金字塔被抓后,他也和赵芬芳一样,认定北京那边要干涉,没想到,三天过去了,仍没听到什么动静,就有些怀疑肖兵对其父的影响力了。金启明当时想:如果肖兵对其父亲的影响力不够大,自己可以考虑出面通过关系网助以侧面的影响,哪怕再花些钱也认了。

  这样做是值得的,事实证明,赵芬芳一点不比白可树差,对金字塔集团是尽心尽力的,达成默契后,马上按他的要求,对蓝天集团破产的问题公开发表了讲话,又按他的意志提出了由金字塔进行重组的方案,甚至把他请到常委会上去谈,只怕连白可树都不会做得这么好。这位女市长无疑是聪明的,现在她是谁的干部?要依靠谁?为谁服务?怎么服务?心里全有数。金启明相信,只要赵芬芳如愿以偿做了镜州市委书记,一个属于金字塔的新时代就开始了。

  然而,五个小时过后,北京的电话打过来了:那位党和国家领导人根本没有一个叫肖兵的儿子!至于那个所谓的老区基金会更是个非法的敛财组织,民政部和公安部正在追查。

  接完这个电话,金启明惊呆了,他做梦也没想到,事情竟然会是这么一个结果!肖兵竟然敢打着那位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旗号招摇撞骗!堂堂市长赵芬芳竟然会被来自北京的几个小骗子骗了!太可怕了,也太可恨了,一千万啊,就这样扔到了水里,连响声都没听到!更可怕的是,这一千万极有可能给赵芬芳带来很大的麻烦,最终还要把他和金字塔集团装进去!

  当晚的一场款待军界朋友的晚宴被北京这个报丧电话糟蹋了,金启明只匆匆吃了碗面条便推说有急事,独自赶回了金字塔大酒店的地下室,准备再一次清除政治垃圾了。坐在车里一路往回开时,金启明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对赵芬芳的好感一下子消失了,心里想的全是如何金蝉脱壳。事情很清楚,灭顶之灾已经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突然降临了,简直像个晴天霹雳!他今夜的反应稍有迟钝,都将给他自己和他的金字塔集团酿下不可饶恕的弥天大错!

  回到D3东区地下室,又想了好久,金启明才尽量镇定着情绪,拨通了赵芬芳家的电话。

  赵芬芳接电话时就有些不耐烦:“金总,怎么又是你?是不是又要和我谈地?”

  金启明忙说:“不是,不是,赵市长,那五百亩地的事,我今天也是随便说说,不一定真买,你千万别放在心上!是……是这么个事:赵市长,我和集团的朋友们商量了一下,觉得我们集团对老区基金会的这一千万捐款,恐怕还要搞个有规模的仪式,光明正大的事嘛,何必搞得这么鬼鬼祟祟呢?再说,我也想好好宣传一下我们金字塔,为我们金字塔做做广告哩!”

  赵芬芳正在吃晚饭,嘴里似乎嚼着什么,显然有些不太高兴:“金总,你怎么又变了?啊?不是你自己说不宣传的嘛!是不是因为这次对蓝天集团的重组没实现,就觉得吃了什么亏?就闹起情绪来了?啊?我劝你还是不要这么短视,风物长宜放眼量嘛,只要我在镜州领导岗位上呆着,就不会没有你们金字塔集团的发展机遇嘛,你金总要沉得住气嘛!”

  金启明由此判断,赵芬芳直到这时还不知道其中内幕,却也不好说破,坚持道:“赵市长,这我都知道,可……可我还是想趁机搞点宣传,你来主持,我和肖兵同志都参加……”

  赵芬芳这才说:“告诉你吧,肖兵恐怕参加不了了,他被刘重天和齐全盛抓起来了!”

  金启明故作吃惊:“怎么回事?赵市长,你怎么不过问一下?他们可是你的朋友啊!”

  赵芬芳笑道:“金总,我不过问,肖兵的父亲还不过问呀?你就等着瞧好戏吧!”

  金启明这才被迫提醒道:“赵市长,肖兵毕竟是冲着你来的,我们金字塔集团又捐了一千万给他的基金会,这关系太大了,你务必要打个电话给肖兵家里,起码通报一下情况嘛!”

  赵芬芳仍是麻木得很:“我操这份闲心干什么?不才抓了两天吗?多等几天再说吧!”

  金启明心里直骂赵芬芳愚蠢,又一次好心劝道:“赵市长,肖兵毕竟是在镜州出的事,你也有一份责任嘛!我建议你最好还是向肖兵的父亲说一下,包括肖兵在我市的活动情况。”

  赵芬芳这才有所警觉:“金启明,你是不是听到了些什么呀?啊?”

  金启明极力掩饰着:“我能听说什么?包括肖兵被捕都是你告诉我的嘛!我是这样想的:如果肖兵是被误抓,放出来后,我们就搞个上档次的仪式,也算是为肖兵恢复名誉吧!要是肖兵真从事了什么违法活动,那我也就不客气了:金字塔集团的这一千万捐款我得报案追回!”

  赵芬芳气坏了:“金启明,你……你现在还没过河呀,就……就要拆桥了?啊!”

  金启明心里惭愧着,却仍然硬着心肠做自己清除垃圾的工作,他相信在肖兵被捕两天之后,赵芬芳的电话应该被监控了:“赵市长,你的话我真听不明白!给老区基金会捐款,我是按你的要求做的,你说老区人民了不起,在战争年代养育了革命,养育了党,没有老区人民的伟大历史奉献,就没有新中国,就没有改革开放的今天,也就没有我的这座金字塔!你让我对先烈牺牲的土地有所回报,我是冲着老区人民捐了这一千万,肖兵必须把这一千万用于老区人民,否则,我当然有理由追回!”

  赵芬芳说:“那好吧,那就请你去找肖兵追吧!”说罢,气狠狠地挂上了电话。

  金启明放下话筒,怔了好半天,苦苦一笑,默默打开了电脑。

  简直是莫大的讥讽,在电脑模拟政治股市上,那支叫赵芬芳的政治股票仍作为他特选的头号绩优股漂着,涨升势头远胜过齐全盛和刘重天,挂牌上市后几乎没有进行什么调整,便直线升入了高远的政治星空。因为赵芬芳这支绩优股的飙升,大盘的综合政治指数已突破了三千点,进入了牛市的主升段,也就是说进入了收获季节。现在,这种升势要终止了,——岂止是终止?简直是灾难性的崩盘!这支叫赵芬芳的股票确定完蛋了,因为她从来就不属于强势的北京板块,而是问题股,问题又极为严重,很有可能把大盘拖入令人沮丧的漫长熊市!

  金启明怎么也想不通:一个如此聪明的女人,一个已经在市长位置上呆了七年的市长,为什么就这么没有眼力,这么没有警惕性,就会眼睁睁上肖兵这几个小骗子的当?她是不是太权欲熏心了?太想当一把手了?而他呢?一个精明能干的民间政治家,竟然也在赵芬芳上当时,跟着上了这一大当,付出了一千万,买到的却是一颗随时有可能爆炸的政治炸弹!

  肖兵在星星岛游览时已经和他说得很清楚了:这一千万不会都用于老区扶贫,将用五百万为赵芬芳活动买官。这话肖兵是不是也和赵芬芳说过?更重要的是,肖兵落到刘重天和齐全盛手上后,会不会老实坦白,这样交代?如果肖兵做了这样的交代,赵芬芳就死定了!

  看来赵芬芳必须暂时摘牌了,只要她不属于强势的北京板块就没有多少投资价值了,更何况她又和刘重天、齐全盛全搞翻了,股票质地大受影响!齐全盛和刘重天这两支股票看来得长长了,他们为了对付赵芬芳,进行了政治合流,底部构筑得很扎实,应该启动了,每人先来一个涨停板吧。“很好,”金启明看着电脑,在心里自我赞叹道,“作为一个理智的入市者,就是不能有个人的好恶,更不能用个人的好恶影响到对权力的投资。金钱投资追求利润的最大化,对权力的投资当然也要追求利润的最大化,不产生利润的权力就是不值得投资的权力。”

  那么,现在是不是又到了买进齐全盛的时候?齐全盛可是只本地老牌绩优股啊,曾和另一支本地股白可树产生过强烈的板块联动效益,这支老牌绩优股最近又刚进行过一次实质性的权力重组,——那可是和未来的省委常委刘重天的权力重组啊,意义不同一般,你可以把它理解为引进了最新的纳米概念。经过重组的齐全盛,有了刘重天和郑秉义的支持,估计不会倒台了,这场廉政风暴过去后仍将稳坐在镜州市委书记的权力顶峰上,股价还会上升。齐全盛当年容不得刘重天,今天肯定也容不得几乎公开夺权的赵芬芳,赵芬芳必定会离开镜州,变成一种不值得投资的权力,——当然,这里的前提条件是:如果老天保佑,她不出事的话……

  正想着赵芬芳,赵芬芳的电话又打来了,口气已不对头了:“金总吗?你现在在哪里?”

  金启明看着电脑,信口胡说道:“哦,赵市长,我在路上,正开车去省城……”

  赵芬芳厉声道:“金启明,你不要给我胡说八道!我打的是你办公室的座机!”

  金启明这才明白过来,忙道:“我……我这不是马上要……要走吗?!”

  赵芬芳顾不上生气了,缓和了一下口气,好言好语道:“金启明,你先不要走,你可能也知道了,肖兵他们的事麻烦大了,请你马上到欧洲大酒店来一趟,我们碰头商量一下!”

  金启明益发不愿去了,推辞道:“赵市长,我真去不了,省城一个朋友等着我呢!”

  赵芬芳在电话里叫了起来:“金启明,我告诉你:如果我被双规了,你也逃不掉!”

  金启明仍是装糊涂:“赵市长,这……这都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被双规呢?”

  赵芬芳几乎是在吼:“我刚和北京通过电话,肖兵是……是个政治诈骗犯!”

  金启明心一狠,淡然说了句:“哦,这么说,我真得去报案了!”说罢,放下了电话。

  是不是真的去报案?向谁报案?如果去报案,会不会自投罗网呢?这得好好想想。

  真不是一次愉快的回忆。自从刘重天带着专案组开进镜州,他的麻烦就没完没了,先是因为白可树的问题,一次次被专案组办案人员找去谈话;嗣后,又因为齐小艳的问题暗中被赵芬芳盯着不放;如果赵芬芳被双规,会不会供出他手下人干的那些勾当?吉向东毕竟什么都向赵芬芳说了,——吉向东这个无耻的政治小人不但卖了他和金字塔,实际上也卖了他自己。

  然而,细想想,倒也没什么可怕的,不论吉向东向赵芬芳说了什么,都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只能理解为诽谤。他们惟一能抓住证据的,就是私藏齐小艳。这也没什么了不起,齐小艳不是罪犯,他和金字塔都没看到通缉令嘛,况且又是齐小艳主动逃出来的,是吉向东送到他朋友的山庄去的,他出于对一个老市委书记的同情和支持,当然要保护一下,人总要讲点感情嘛。这事传到齐全盛那里,没准会成为他又一次买进齐全盛的机会。至于齐小艳被王国昌威逼着跳下山崖,那也是王国昌的事,根本涉及不到他,境外黑社会组织指挥的犯罪活动,与他何干?

  是的,一切全在精密的计划之中,从境外到境内,从省城到镜州,一层层保护网在实施行动时就事先设立起来了,迄今为止,他的手上没沾一滴血,清白得如同天使,谁敢指责他进行了有组织的黑社会犯罪活动?谁敢?!他金启明仍然是镜州市人大代表,著名民营企业家。

  更重要的是,金字塔集团和权力结合的基础远没被动摇,叛卖了这个集团的毕竟只有一个吉向东,集团培养的其他干部还在各自的岗位上为集团争取着最大利益,——就在刘重天一手策划公安武警突袭山庄时,仍有集团培养的干部冒着风险送出了这一信息,这不是很让人聊以自慰吗?这场风暴过后,镜州还将是过去那个镜州,杀了一个白可树,新的白可树还会顶上来;倒下一个赵芬芳,还会有新的赵芬芳爬起来;金字塔集团巨大的财富仍将不断收购权力,炒卖权力,创造一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良好局面。只要这种政治体制不进行彻底的改革,所谓的腐败问题就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他和他的金字塔集团就将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当然,这一次的演出看来是要结束了,赵芬芳可能要出事。但是,谁也不能否认剧情的精彩,金钱又一次创造了奇迹!谁能想得到呢?在专案组大兵压境,白可树、林一达十几个贪官落入法网的时候,在刘重天高张反腐大旗,磨刀霍霍的时候,赵芬芳竟在风雨中被培养成了金字塔集团的高级干部!如果肖兵不是骗子,如果肖兵的许诺是真的,如果齐全盛和刘重天不在政治上意外地合流,如果齐全盛也被省委双规,并进而产生怨恨死死咬住刘重天,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大厮杀,如果刘重天公报私仇扶赵灭齐,如果涂老板手下的马崽们再干得漂亮些,本来可以不这样结束!天哪,他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多么好的剧本啊,他们偏偏不这样演出!

  金启明用一声深长的叹息,为自己的好剧本打上了最后一个句号。

  夜里十点多,已是心静如水的金启明摸起电话,要他的首席法律顾问来一下。

  等候法律顾问时,金启明用电子炸弹炸毁了电脑里的模拟政治股市,删除了一切和这场政治风波有关的资料,又对只有自己掌握的秘密档案做了最后一遍处理。

  金字塔集团首席法律顾问刘大律师走进门时,金启明已在平心静气开支票了。

  刘大律师注意到,这两张支票的面额都很大,一张一百万,一张竟是三千万。

  金启明把两张支票一起交给了刘大律师,面无表情地说:“拿着吧,刘大律师,一百万给你,是我预付给你的出庭辩护费,另外三千万请你用来请客送礼,搞关系,准备打官司!”

  刘大律师接过支票,惊愕地看着金启明:“金总,这……这又是哪里出乱子了?”

  金启明笑了笑:“刘大律师,你不要怕,目前还没出乱子,但我担心会出乱子,出大乱子!我可能被刘重天、齐全盛一伙诬陷,我们金字塔集团也很可能被他们诬陷啊!”

  刘大律师明白了:“金总,你真厉害,又防到了他们前面!”说着,将那张三千万的支票收了起来,却把一百万的支票还给了金启明,挺恳切地说,“金总,我是您聘请的首席法律顾问,有义务为您和金字塔集团提供法律支持,况且,每年五十万的法律顾问费您全如期支付了,我和我的律师事务所又没为您和集团出过多少力,您这笔辩护费我就不能再收了。”

  金启明扶着刘大律师的肩头,将支票拍放到刘大律师手上:“刘大律师,你不必这么客气,我重申一下,一百万只是预付,官司打完后,集团另有厚报,我的财务总监会找你的!”

  刘大律师这才将一百万支票收起来了:“好吧,金总,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金启明带着一脸神圣不可侵犯的庄严,开始交代任务:“刘大律师,如果官司打起来,你就要有必胜的信心,就要做无罪辩护,就要准备把它打到省城去,打到北京最高人民法院去!该去找什么人,你心里有数,我就不多说了;给你的钱你一定要花出去,不要给我省;你和你未来的律师团都没有省钱的义务,三千万不够,再找我的财务总监支。在法庭上要讲清楚,我金启明白手起家创造了镜州改革开放的一个奇迹,我和金字塔集团在夹缝中敬业奋斗取得了今日的辉煌!要让法官和全社会的人们都知道,过去搞民营企业不容易,政府部门的一个小小的科长甚至股长都能卡住我的脖子,把我掐死在摇篮中。有一个例子我过去和你说过,你可以继续举出来:早年我们营业部搞了一次装潢竟有五六批穿制服的人员来强行收费。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办?金字塔怎么办?只有一条路可走嘛,那就是顺应国情,请客送礼,甚至给某些贪官污吏送钱!这样一来,我就有问题了,集团就有问题了,就有人会说我收买权力……”

  刘大律师会意地笑了,热烈地迎合道:“金总,你说得对,太对了,实际上你和金字塔集团是任权力宰割的羔羊,是目前这种严重腐败现象的长期受害者和最大的受害者……”

  金启明挥挥手,微笑着打断了刘大律师的话:“所以,你们要抓住这么一个重心:我和我这个金字塔集团在一个市场经济机制还不健全的国家,一个对自己民族私营企业不给予国民待遇的国家,一个权力寻租已成为普遍现象的国家,靠自己的顽强和执著走到了今天。你和律师团的结论应该是这样的:这是一个中国民营企业家靠资本实力追求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真理的故事。哦,刘大律师,对不起,作为一个当事人,我要求你对我下面叙述的事实如实记录!”

  刘大律师连连应着,“好,好”,忙不迭地掏出记录本,开始为自己已经获取并且还将继续获取的丰厚报酬,认真工作起来……

  三元集团董事长兼总裁伍三元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得知镜州市委、市政府的重组意向后,放弃了即将开始的欧洲之旅,风风火火赶到了镜州,和常务副市长周善本、田健以及市经贸委、国资局开始了有关蓝天集团重组的实质性谈判。当晚,齐全盛和刘重天在国际度假中心会见并宴请了伍三元一行,热情鼓励了一番,预祝双方谈判成功,努力争取一个双赢的局面。宴会结束时已经快十点了,刘重天拉着齐全盛上了自己的车,悄悄告诉齐全盛,说是要去看一个人。车一路驶往市公安厅医院时,齐全盛才知道,刘重天提议看的这个人竟是自己女儿齐小艳,心里禁不住一阵感动,怔怔地看着刘重天,好半天没说一句话。

  然而,进了公安医院大门,齐全盛又有些犹豫了,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迟迟疑疑地对刘重天说:“……重天,算了吧,我看还是别去了,去了影响不太好,被人家知道,又要攻击我们搞政治妥协了!小艳的事,你就让专案组公事公办吧,我们最好都不要管!”

  刘重天苦笑道:“老齐,怎么能不管呢?小艳毕竟是你女儿,又……又是这么个情况!”

  齐全盛疑惑了,盯着刘重天问:“什么情况?重天,你不是说小艳已经过了危险期了吗?”

  刘重天沉默片刻,缓缓开了口:“老齐,首先我要向你检讨,在小艳的问题上,我失职了,我们专案组什么地方都查过了,就是没想到她会被金启明、吉向东藏到山里去,还是你提醒了我。更要命的是,赵厅长他们采取行动时,没保护好小艳,到底让小艳出事了……”

  齐全盛打断刘重天的话头道:“这些事我都知道了,你老兄就别再说了,她是自己逃出去的,是自作自受,根本怪不到你!你直说好了,是不是小艳生命还有危险?是不是?”

  刘重天摇摇头:“危险期真是过去了,但后遗症是严重的,很严重,医生今天告诉我,小艳从山上坠落下来时,后背着地,脊骨严重受损,已经无法复原,瘫痪已……已成定局……”

  齐全盛惊呆了:“这……这就是说,小艳一……一生都离不开轮椅了?啊?”

  刘重天点了点头:“老齐,现在小艳还不知道,你……你最好也不要在她面前说。”

  齐全盛仰望夜空,怔了好半天,叹息着问了句:“重天,这……这是不是报应啊?”

  刘重天马上明白了齐全盛的意思,忙道:“哎,老齐,千万别这么说,我们都是共产党人,怎么能信这一套呢?!月茹当年出车祸是意外,今天小艳从山上摔下来也是意外嘛!”

  齐全盛毅然回转身,不无哀伤地道:“算了,重天,那……那我们还是回去吧!既然……既然已经是这个情况了,就别看了!你相信我好了,我……我会正视这个现实,也会正确对待的,你和月茹七年不都挺过来了么?我……我也会挺过来的……”

  刘重天不好继续勉强,叹了口气,随着齐全盛转身往门外走。

  上车后,齐全盛又木然地开了口,声音沙哑而苦涩:“绑架者的情况,弄清楚了吗?”

  刘重天通报道:“弄清楚了,赵副厅长汇报说,是通缉犯王国昌组织实施的犯罪。王国昌是黑社会组织的头目,手上有几条人命,绑架杨宏志,搞死祁宇宙,都是此人一手策划的。”

  齐全盛看着车窗外的夜景,很明确地问:“怎么?和金启明、吉向东就没关系吗?”

  刘重天很客观:“根据掌握的情况看,还真和金启明、吉向东无关。王国昌的老板姓涂,叫涂新刚,是香港一个黑社会组织的骨干分子。王国昌一伙人在镜州被捕后,这位涂新刚得到风声,便由香港逃往了南美,现在可能在巴西,目前,香港警察和国际刑警都在追捕……”

  齐全盛把目光从车外收回,有些恼火地盯着刘重天:“重天,你是不是太书生气了?啊?境外黑社会组织怎么会对镜州这么感兴趣?怎么会对你这个省纪委书记这么感兴趣?非要陷害你,把你往死里整?啊?为什么要挟持小艳要挟我?这明显涉及到金字塔集团的利益,幕后指挥者只能是金启明、吉向东!重天同志,我看一个都不能饶恕,应该来一次大收网了!”

  刘重天想了想:“老齐,你分析得有道理,我也这样推测,可你老兄要记住,我们是一个法制的国家,必须依法办事,没有犯罪嫌疑人的犯罪证据,任何分析和推测都是无力的!”

  齐全盛怒道:“怎么没有?齐小艳是不是落到了金启明、吉向东手上?齐小艳给我的两封信是不是金启明逼她写的?小艳又是怎么落到王国昌这伙人手上的?这还不可以抓人吗?这是刑事犯罪,已经不是你们专案组的事了,今夜你不抓人,就由我们市局来抓吧!”

  刘重天劝道:“老齐,你冷静点,我的意思不是不抓,而是等掌握了更有力的证据再抓。再说,金启明还是市人大代表,市人大不开会撤销他的代表资格,我们抓就是犯法!我看可以考虑先对吉向东实行双规,金启明就是要抓,也要等市人大开过会再说,你看呢?”

  齐全盛勉强同意了,却又发泄说:“重天啊,这个市委书记我反正是干不长了,要按我过去的脾气,今夜就他妈的查封金字塔集团,把金启明、吉向东从他们的狗窝里全揪出来……”

  刘重天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老伙计哟,没准我也干不长了,如果那位党和国家领导人不讲原则,护着他的宝贝儿子,我可能就犯了‘非法拘捕’罪,很可能在你前面先下台哩!”

  齐全盛认真了:“重天,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说过了吗?抓肖兵和你没关系,完全是我们镜州市的事情,是我这个市委书记下令让公安局采取的行动,让那位领导人和我算账吧!”

  事实上,直到这一刻,刘重天和齐全盛都还不知道肖兵的真实身份,二人都还担着莫大的政治风险。肖兵被捕后,仍以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儿子自居,派头摆得十足,随肖兵同时被拘捕的三个北京人也证实了肖兵的特殊身份。面对录音带,肖兵坦承不讳,说是因为酒喝多了,无意中泄了密,要镜州市委办他的泄密罪。刘重天和齐全盛都知道,对这种酒后胡言,泄密罪是办不了的,要么立即放人,要么落实肖兵的犯罪事实,拿到犯罪证据,再向省委和党和国家领导人汇报。人既然已经抓了,当然不能这么放,也只能干到底了。于是,今天一早,齐全盛便亲自安排市局一位副局长带着几个办案人员按肖兵名片上的办公地点直扑那个老区基金会。

  在公仆一区齐全盛家分手时,齐全盛又想到了这件事,忧心忡忡地对刘重天建议说:“……重天啊,你看是不是由我打个电话给秉义同志呢?肖兵这件事关系毕竟太重大了。”

  刘重天直摇头:“别,别,老齐,这个电话你还是不要打,正因为关系重大,我们才不能向秉义同志汇报!汇报给秉义同志,让秉义同志怎么办?调查人员不是已经派到北京去了吗?先了解清楚再说嘛,就算肖兵没有其他的犯罪活动,也不能在镜州搞第二组织部!”最后又好心地说了句,“哦,对了,老齐,小艳瘫痪的情况,你最好暂时不要告诉雅菊。”

  齐全盛心情沉重地点点头,和刘重天握了握手,转身走进了自家的院门。不料,就在刘重天钻进车内,准备离去时,一辆警车打着大灯,冲到面前戛然止住了。

  刘重天本能地意识到又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情,摇下车窗问:“怎么回事?”

  前往北京的那位李副局长立即从警车里弹了出来:“哦,是刘书记啊,你怎么也在这里?我来向齐书记汇报!我们真搞对了,这个肖兵根本不是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儿子,而且……”

  刘重天眼睛一亮:“好了,不要在这里说了,到齐书记家再说吧!”

  到了齐家客厅,李副局长连口水都没喝,便开始汇报:“齐书记、刘书记,你们的眼睛真厉害,一眼就看穿了这个骗局!肖兵这个人太可笑了,别说不是什么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儿子,连股长的儿子都不是!他父亲前年刚去世,一生当的最大的官是村民小组组长!那个老区基金会倒还真有,不过,没进行过社团登记,在北京一座豪华大楼里办公,名气很大,基金会下面还有个实业总公司,挺能唬人的。业主说他们迟早要进去,有些线索就是业主提供的,为保险起见,我们又找了北京市公安局,北京市公安局的同志说,他们已经注意到这伙人的可疑情况了,正准备立案侦查。肖兵的真名叫洪小兵,曾在北京武警部队当过两年兵,因冒充武警部队首长的儿子,涉嫌从事诈骗活动,被军事法庭判刑两年,开除军籍,目前的身份是农民……”

  这太富有喜剧色彩了,刘重天和齐全盛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

  李副局长接着说了下去,表情渐渐严肃起来:“……二位领导,你们不要笑,这伙骗子的能量不小哩,来往的全是地方政府的党政官员!依法搜查时,他们实业总公司的一个副总经理正好撞到了我们的枪口上,我们突击审讯了一下,这家伙全招了:他们可不是简单的诈骗,还替人跑官买官,竟然还让他们买到了几个!其中就包括我们镜州的一位主要领导干部!”

  齐全盛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刘重天:“是我们那位想当一把手的赵芬芳市长吧?”

  李副局长道:“是,赵芬芳买镜州市委书记,由金启明的金字塔集团代为付款一千万!”

  刘重天平静地问:“仅仅是那位副总经理的供词吗?还有没有其他相关证据?”

  李副局长从卷宗里拿出一份复印名单:“有!二位领导,请你们自己看吧,这份升官表上第二页第三名就是赵芬芳,写得很清楚,现任镜州市市长,市委副书记,希望职务为镜州市委书记,括号里还特别注明了:省城市委书记亦可考虑,其他地级市的市委书记不在考虑之列。付款账目表在后面第五页,也说得很清楚,八十万用于捐助两所希望小学,八百五十万为基金会下属实业总公司项目利润,七十万为买官费用,账目表上注的是赵芬芳项目专用交际费。”

  齐全盛把升官表和账目表看罢,默默递给了刘重天,说了句:“她到底走到了这一步!”

  刘重天认真看完,沉着脸怔了好半天,“啪”的一声,把材料拍放在茶几上:“卑鄙!”

  齐全盛“哼”了一声:“这也在意料之中,权欲熏心了,不顾一切了,连脸都不要了!”

  刘重天仍在深深的震惊之中,讷讷道:“是啊,是啊,怪不得她和金启明打得一团火热,这么为金启明摇旗呐喊,原来是要金启明为她掏钱买官!竟然买到肖兵这伙政治骗子手上去了,一千万竟然让人家净赚了八百五十万!”

  齐全盛又记起了金启明:“重天啊,我看这个金启明好像可以抓了!”刘重天想了想:“恐怕还不行,起码在对赵芬芳采取措施之前不能抓,会打草惊蛇的。”

  齐全盛认可了刘重天的分析:“那么,我们就向秉义同志和省委汇报一下吧!”

  刘重天点点头:“好吧,尽快汇报,我们最好辛苦一下,连夜去趟省城!”

  出门去省城之前,齐全盛和刘重天再三向李副局长交代,对赵芬芳用金启明的钱买官一事,务必要严格保密,如发生泄密的情况,惟他是问。李副局长说,他知道这件事很严重,在北京时就向知情的办案人员这样交代过。同时建议,对金启明上手段,实行二十四小时监控。齐全盛和刘重天商量了一下,同意了,但是,仍要求李副局长对金启明实行监控时不动声色。

  同车赶往省城的路上,刘重天颇有感触,对齐全盛开玩笑说:“老齐啊,我再也想不到,镜州专案会办出这么个结果,没把你这个老对手老伙计办进去,倒是把赵芬芳办进去了!”

  齐全盛也开玩笑道:“重天,你别贪天之功据为己有,赵芬芳是你办进去的吗?是她自己跳出来的嘛!她太想当一把手了!”这话说完,开玩笑的心思却没有了,脸沉了下来,像自问,又像问刘重天,“我是不是也有责任呢?她怎么就会走到这一步?怎么会呢?”

  刘重天本来想说:你是有责任,你这个市委书记如果不把手上的权力搞到绝对的程度,如果能真正实行党的民主集中制原则,实行集体领导的原则,赵芬芳也许就不会这么热衷于当一把手了。然而,转念又想,这话太刺激,现在说也不好,刘重天便忍着没说,只道:“从根本上说,赵芬芳从来就不是一个共产党人,只是一个政客而已,她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在情理之中的。”

  齐全盛连连摆手:“不对,不对,重天,我是有责任的!七年前我向陈百川同志要绝对权力,七年中我这个市委书记说一不二,给赵芬芳的印象一定太深刻了!她就产生了错误认识,以为当了一把手就可以一手遮天,就可以为所欲为,所以才不顾一切地要做一把手!”

  刘重天没想到,齐全盛会如此剖析自己,动容地一把拉住齐全盛的手:“老伙计,这也正是我想说又不好说的哟!你能自己认识到这一点,说明你不糊涂嘛!”却又道,“但是,不能一概而论,这里有个本质上的区别:你向陈百川要绝对权力是想为镜州的老百姓干大事,干实事,也真把这些大事、实事干成了;而赵芬芳谋求绝对权力想干什么呢?恐怕不是为镜州的老百姓干事吧?她只会为金字塔,为金启明干事!蓝天集团重组的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齐全盛感慨道:“老兄,这就是问题的可怕之处啊,如果真让赵芬芳掌握了这种不受制约的绝对权力,我们这个国家,我们这个党,我们这个民族就太危险了,太危险了……”

  刘重天说:“赵芬芳掌握了绝对权力可怕,别人掌握了这种绝对权力也同样可怕啊!”

  在两个老搭档推心置腹的交谈中,专车驰入了夜幕下沉睡的省城。

  车上省城主干道中山路时,刘重天看了一下表,这时,是凌晨四时二十分。

  这个时间很尴尬,虽说黎明就在眼前,长夜却仍未过去,叫醒省委书记郑秉义汇报工作显然不合适,况且郑秉义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召集省委常委开常委会,研究赵芬芳的问题。刘重天便让司机将车开到了自己家里,要齐全盛先到他家休息一下再说。车到刘家楼下,齐全盛怕搅扰邹月茹,坚持要和司机一起在车上休息。刘重天说什么也不依,硬拉着齐全盛进了自己家门,动手为齐全盛下面条,还从冰箱里拿了些熟菜,几瓶啤酒,和齐全盛一起悄悄喝了起来。

  尽管二人轻手轻脚,邹月茹还是被惊动了。

  睡房和客厅之间的门半开着,邹月茹从半开着的门中看到了背对她坐着的丈夫刘重天,看到了侧面坐着的齐全盛,觉得十分惊奇。她再也想不到,丈夫会在深夜将齐全盛带到家里,而且又这么亲密无间地坐在他们家里一桌喝酒,一时间,恍若置身于一个十分久远的旧梦之中。

  是的,实在太久远了,只有九年前他们一个书记一个市长刚到镜州一起搭班子的时候才有过这种情景,才这么亲密无间地在一起喝过酒。那时,她还是一个健全的人,她给他们炒菜,给他们斟酒,然后,就默默在一旁坐着,听他们说道些工作上的事:怎么把镜州搞上去,怎么规划发展这个面向海洋的大都市,说到激动时,两个大权在握的男人会像孩子一样扒着脖子搂着腰,放荡无形,呵呵大笑。她记得,齐全盛借着酒意说过这样的话:“合作就是要同志加兄弟,同志讲原则,兄弟讲感情,有这种同志加兄弟的关系,就不愁搞不好这个镜州……”

  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窗外的天光已经放亮,邹月茹在床上再也呆不住了,抓着床上的扶手,一点点摸索着,想坐到床前的轮椅上,摇着轮椅走到这两个男人面前,像九年前那样尽一下主妇的义务。不料,瘫痪的身子太不争气,手已经抓住轮椅了,却还是软软倒在了地上。

  这番动静惊动了刘重天和齐全盛,两个男人放下手上的酒杯,全跑了过来搀扶她。

  邹月茹含泪笑着:“齐书记,我……我没事,我还想亲手给你们炒个菜……”

  夜幕一点点隐去,黎明的曙光渐渐逼到了窗前,死亡的气息已清晰可辨了。

  是政治上的死亡,无法避免,也无法挽救,连金启明都看出来了,都在准备后事了,她赵芬芳又何尝看不出来?她一失足落成千古恨,已经制造了中国政坛上一个从未出现过的

  丑闻!

  天哪,这是多么可怕的失足,多么不可饶恕的失足,连上帝都不会原谅她!她已经是市长了,而且做了七年市长,为什么非要这么迫不及待做一把手呢?如果这是别人为她设套,逼她不得不往这个陷阱里跳还有情可原,她是自己给自己做下了绞套,自己吊死了自己。

  政治死亡始于一个错误的判断,齐全盛和刘重天的历史关系把她的思维引入了歧途。按常理说,杀气腾腾扑向镜州的刘重天必将置齐全盛于死地而后快,对齐全盛绝不会手软;而齐全盛以他的风格个性,也必将竭尽全力进行政治反扑,咬得刘重天遍体鳞伤;一次渔翁得利的政治机会是显而易见的。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郑秉义制约了刘重天,陈百川则把住了齐全盛,遏止了这场本应惨烈无比的政坛血战。于是,她这个善于进行政治赶海的可怜渔翁就倒了大霉,倒了血霉,被鹬的长嘴钳住了喉咙,被蚌夹住了双腿,被无可奈何地拖进了生死难卜的政治泥潭。

  事情搞到这一步倒还并不可怕,凭她的机智,凭她多年政治赶海的经验,也许还有一条生路可走,可她真是太不清醒了,已经身陷泥潭之中了,竟又引鸩止渴,上了肖兵这条贼船。

  肖兵是两年前她在北京开会时认识的,是个什么会已经记不住了,能记住的倒是长城饭店的那次宴会。宴会的东道主是她二表哥,一个土里土气的邻省县级市副市长,她向来看不起这个只会拍马屁的二表哥,本不屑于去凑这种热闹,可二表哥非让她去捧场,说是要介绍个重要朋友和她认识一下。这个朋友就是肖兵,一个文文静静的小伙子,随和中透着傲慢,面对上万元一桌的山珍海味,吃得很少,话说得也很少。二表哥简直像肖兵的儿子,频频举杯,恭敬地向肖兵敬酒,一口一个汇报,一口一个请示,送肖兵上车时,腰几乎就没敢直起过。她觉得很奇怪,待肖兵挂着军牌的奔驰开走之后才问,这是什么人?值得你这么低三下四?二表哥亮出了肖兵的底牌:人家是一位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儿子,能在北京接见我们一次可真不容易啊!

  那时,赵芬芳还没想到这位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儿子会给她的仕途带来什么决定性的影响,心里没把肖兵当回事,只把他看作自己人生旅途中的一次偶然奇遇。真正让她知道肖兵使用价值的时候,已是今年三月份了。三月份的一天,她突然接到二表哥一个电话,说是要带团到镜州考察学习,见面才知道,二表哥竟然从排名最后的一个副市长,一跃成了市委书记。尽管是县级市的市委书记,总是一把手,颐指气使,意气风发。私下闲谈时,二表哥透露了一个惊人的秘密:正是那位肖兵把二表哥送上了这个县级市一把手的位置。二表哥很替她抱不平,说是七年市长了,早该动动了,问她能不能让镜州的企业捐个千儿八百万给肖兵,往上再走一步?她当时笑而不语,努力保持着一个经济大市市长的矜持,心里却掀起了从未有过的狂风巨澜。

  一个月后去北京参加经济工作会议,她忍不住按肖兵两年前留下的名片给肖兵打了个电话,然而,时过境迁,电话变成了空号。她没办法了,又打电话找二表哥,终于讨到了肖兵的新电话。和肖兵在电话里约了三四次,才如愿在北京饭店贵宾楼完成了一次政治宴请。在这次宴请中,她变成了两年前的二表哥,镜州经济大市市长的矜持和尊严全没了,只管赔笑,笑得脸上的肌肉都僵硬了。也就是在那次宴请之后,她开始了和肖兵的实质性接触,说出了自己心头的渴望。肖兵因为她二表哥的关系,没有怀疑她的诚意,理所当然地把她纳入了自己的操作项目之中,明确告诉她:找个企业捐个一千万,五百万为她搞进步项目,五百万捐给老区人民。于是,便有了后来肖兵一行的两次镜州之行和金启明金字塔集团对老区基金会的一千万捐款。

  不可原谅的致命错误就这样犯下了,肖兵成了她命运之中的克星,一下子克死了她。

  八小时前,那位党和国家领导人办公室已做了严正回答,领导人根本没有这个儿子,这是一起严重的政治诈骗事件,领导人办公室要求镜州方面立即拘捕肖兵,予以严格审查,并将审查情况和结果及时报来。她当时还不相信,说是看到过肖兵出示的和领导人的合影。领导人办公室的同志说,这种事过去就发生过,那是电脑合成制造出来的假照片,你们的技术部门完全可以鉴定出来。

  嗣后的八小时是阴森而漫长的,赵芬芳觉得,暗夜中的时间在无形之中已变成了一部残酷的绞肉机,把她生存的希望一点点绞没了:金启明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开始金蝉脱壳了;齐全盛、刘重天安排市公安局李副局长带人飞赴北京了,真相大白已在预料之中;二表哥那里也出了事,打电话找二表哥试探虚实时,接电话的却是二表嫂,二表嫂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说,昨天下午纪委书记突然把二表哥找去谈话,直到今天都没回来。再打电话给齐全盛、刘重天,二人竟然都不在家,——深更半夜不在家,会到哪里去?惟一的可能就是去省委汇报。也许李副局长从北京回来了,已经把肖兵的老窝掏了。再打电话找吉向东时,吉向东也没了踪影。

  赵芬芳心里凉透了,分明感到灭顶之灾正在房内电子钟可怕的“滴答”声中悄悄来临。

  就是在这样的揪心夺魄之夜,丈夫钱初成仍是彻夜不归,而且连个电话都不来,她身边连个商量倾诉的对象都没有!打手机钱初成的电话关机,打呼机钱初成不回机。这个臭男人肯定又钻进了那个小婊子的被窝,像往常一样故意躲她!她已走上了万劫不复的绝路,这个臭男人竟还在另一个女人怀里寻欢作乐,这使她不但在政治上完全绝望了,也对生活完全绝望了。

  黎明前的最后一刻,赵芬芳什么都不想了,满眼含泪给远在美国的儿子勇勇打了个电话。

  勇勇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真是什么种结什么果,有什么样的老子便有什么样的儿子,二十多岁的大人了,却还是这么不懂事,没问问妈妈突然打电话来有什么大事?开口又是他的汽车,要她尽快想法汇八千美元过去,说是已看好了一台二手跑车,在国内价值几十万。

  赵芬芳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了,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气愤地骂了起来:“……钱勇,你还是不是个东西啊?啊?除了问我要钱,就不能说点别的吗?你知道不知道,妈这一夜是怎么过来的?妈在想些什么?你老子只知道他自己,你也只知道你自己!你……你们谁管过我的死活?!”

  钱勇被骂呆了,过了好半天才赔着小心问:“妈,你是不是又……又和我爸干架了?”

  赵芬芳先还压抑着呜咽,后来便对着电话哭出了声,越哭越凶。

  钱勇害怕了:“妈,你别哭,不行就和我爸分手算了,这样凑合也……也没意思……”

  赵芬芳停止了哭泣,哽咽着说:“勇勇,不要再说你爸了,还是说说你吧!你这阵子还好吗?是不是按你爸的要求去打工了?还有你那个女朋友,能跟你走到底,过一辈子吗?”

  钱勇在电话里说了起来,足足说了有十几分钟,主要话题全在自己那位台湾高雄的女朋友身上,对打工问题绝口不谈,且又婉转地提到,是他女朋友看上了那台二手跑车。

  赵芬芳叹息着说:“勇勇,你的心思我知道,这台跑车你可以买,买了也可以送给你女朋友,但不能用我给你的钱,你必须自己去打工,哪怕是到餐馆端盘子洗碗。要记住,你是大人了,已经独立生活了,不能再靠妈了;你爸靠不住,妈也不能……不能养你一辈子啊。”

  钱勇可怜巴巴地问:“妈,这么说,你……你不会再给我寄钱了?是不是?”

  赵芬芳流着泪道:“不,不,勇勇,妈还会最后给你一笔钱,是妈的全部积蓄,一共五十四万美元,妈已经在去年去美国考察时悄悄存到了休斯顿花旗银行,是用的你的名字,密码我会让你姥姥日后告诉你。不过,这笔钱不是给你寻欢作乐的,是留给你将来创业的!你一定要记住:不拿到绿卡绝不要回国,如果有机会获得美国国籍,一定要牢牢抓住!在任何时候都不要相信国内的政治宣传,包括妈妈过去和你说过的一些话。勇勇,这意思你能听明白吗?”

  钱勇没听明白:“妈,你今天怎么了?咋净说这些话?过去你不是说过吗?最好的发展机遇在中国,在大陆。你还说国内正从全世界招揽人才,海外归国的人才从政的机遇很好……”

  赵芬芳厉声打断了钱勇的话头:“只要这个政权一天不垮台,你就一天不要回来,更不许从政!中国政治是部残忍的绞肉机,我不愿看着你被绞成一团肉酱,这话你一定要记住!”

  钱勇不敢多问了,信口扯了些别的,还扯到了好来坞的一部新电影上,最后的话题又转到了钱:“……妈,那五十四万美元我什么时候才能拿到啊?你不知道,现在学生办公司的事多着呢,如果这五十四万美元现在给我,我就不要打工了,可以考虑马上成立一家公司……”

  赵芬芳再也听不下去了,默默放下了电话。

  ——对儿子的期望也成了泡影,赵芬芳开始怀疑自己这一生不遗余力的奋斗到底值不值?为政治奋斗,眼看要当上市委书记了,却又无可奈何地栽进了致命的政治深渊;为儿子奋斗,却培养了这么一个只会花钱的纨绔子弟。仅收受外商五十四万美元这一件事,就足以判她的死刑了,她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换来的除了伤心失望,还是伤心失望,天理不公啊……然而,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哪怕是个白痴,这五十四万美元也足够他活过未来的余生了,作为一个舐犊的母亲,她尽心了,尽职了,到九泉之下也无愧无悔了。

  漫长的不眠之夜终于过去了,心如止水的赵芬芳喝了杯牛奶,洗了洗脸,对着镜子细心打理一番之后,夹着公文包照常出门,上了来接自己上班的专车。惟一的不同是,这日上车前,赵芬芳冲着自己已住了近十年的市级小楼格外留意地多看了几眼。赵芬芳自杀之后,给赵芬芳开车的司机回忆说,当时他就注意到,看小楼的那一瞬间,赵芬芳的眼神中充满眷恋。

  赵芬芳生命的最后一天并不肃静,市物资集团几十名离退休老同志堵在市政府大门口,斗胆拦住了她的专车,要向她“汇报工作”。赵芬芳没听几句便明白了事情原委:这帮老同志原是市物资局机关干部,属事业编制,物资局改制为企业集团后,他们的退休工资发放突然成了问题,企业集团往外推,劳动保护部门不愿接,扯皮已经扯了一年多了。

  赵芬芳心情本来就不好,火气格外大,坐在车上斥责老同志们说:“……这事也要我亲自管吗?谁扯皮你们就去找谁!如果这种小事也要我管,我这个市长就不要干了!”

  老同志们说:“赵市长,这不是小事啊,我们半年没拿到退休金了,要饿肚子了!”

  赵芬芳不为所动,手一挥:“走吧,走吧,找你们原单位去,他们会给你们说法的!”

  老同志们忍无可忍,把车团团围住了,非要她这个当市长的给他们一个说法。

  赵芬芳偏不给这个说法,车门一关,让司机给有关部门打了一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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