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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米岚米岚

  地方电视台的新闻标准是:哪里有领导,哪里就有新闻;哪里的领导越大,哪里的新闻价值就越高。新闻往往也成为了地方官场变化的晴雨表:如果某位领导在新闻里频繁出现,可以想象此人必然是受到重视、掌握实权的官员;如果一位领导很少在电视里露面,所处位置必然是个“闲职”;平时经常出现的领导突然不见踪影,可能是外出考察,如果时间过久可能是被“双规”了;以前不常出现的领导开始频繁出现了,可能是被提拔的先兆。老百姓常常会根据电视新闻里领导出现的频率、镜头时间的长短来分析政坛上正在发生的或即将发生的变化。

  清凌的百姓们敏感地发现,《清凌新闻》连续几天都没有关于田敬儒的报道了,而何继盛则频繁地出现在了民众的视线里。电视中的何继盛或在会见外商,或在检查交通运输,或在听取义务教育汇报,忙得不亦乐乎。

  各种流言、各种猜测不胫而走:

  “田敬儒要到省里任副省长了!”

  “田敬儒出事了,官商勾结,省纪委正在调查,弄不好要被‘双规’!”

  “何继盛马上就要接任市委书记了!”

  “清凌政坛要进行一场大变革,书记、市长一锅端。”

  ……百姓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除了网络上的负面新闻,正在进行的一系列事件也在召示着风暴的来临。

  柳映青、任洪功等几位官员突然被省纪委的调查组带走去“协助调查”了。

  清凌的官员们面面相觑,大家都在观望,都在谋算,这其中,有的人幸灾乐祸,有的人诚惶诚恐,有的人寝食难安,有的人隔岸观火。更多的人是在琢磨,“协助调查”的内容是什么?主角是谁?下一个被带走的会是谁……田敬儒心急如焚,省纪委调查组来到清凌之前没有任何预告。他深知被纪委带走“协助调查”意味着什么,在这场调查中,无论别人“协助”了什么,“被调查”了什么,他自信能够说清楚自己,但清凌的其他官员呢?行走官场多年,谁敢说在工作上没有一点失误,在经济上没有一点问题,或者在生活作风上没有一点见不得光的隐私?不要说是一位领导,即便是普通人,谁又敢保证自己一生中所有的事情都能够坦坦荡荡地拿到桌面上来?他清楚,无论清凌的哪位官员出现问题,追本溯源都是市委用人的不力,决策上的失误。这样的焦虑使得他在办公室里如坐针毡,一个个可能出现的可怕景象像火山灰一样在空气中无形地扩张着地盘,侵占着他的思想,干扰着他的思绪。

  田敬儒望向窗外,映入眼帘的是铺天盖地的绿色,浓郁得化不开,如同一张巨大的画卷,张扬着生命的活力,可他心里却没有了一丝活力。他突然想起台湾星云大师的八大观念:春天,不是季节,而是内心;生命,不是躯体,而是心性;人生,不是岁月,而是永恒;云水,不是景色,而是襟怀;日出,不是早晨,而是朝气;风雨,不是天象,而是锤炼;沧桑,不是自然,而是经历;幸福,不是状态,而是感受!

  但田敬儒却想不出这些话中的哪一句能与自己此时的心情相契合。

  电话响了起来,田敬儒探头一看,是省委副书记严义的办公室号码,他立刻拿起了听筒,打起精神,中气十足地说:“严书记,您好!”

  严义低沉着声音,说:“你好,敬儒,你现在说话方便吗?”

  田敬儒精神一凛,有了一种异于往日的感觉,他回答道:“严书记,就我自己在办公室。”

  严义轻咳一声,说:“那我就开门见山了……网络上的负面新闻造成的影响十分恶劣,已经引起省委、省政府的高度重视。省纪委就此调查出的一些情况也比想象的要严重,牵扯出了很多的人和事,清凌恐怕……我提醒你做好心理准备。”

  田敬儒长出一口气,稳定了一下情绪,说:“是我政治敏锐性不强,政治鉴别力不高,用人不当,做事不周,才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让您操心了!”

  严义说:“现在不是检讨的时候,问题确实严重,牵扯面也比较大,不过,施书记和我都相信你没有问题。但是作为市委的一把手,你的政治责任也是无法推卸的,希望你能看清楚这一点。”

  办公室里开着空调,室内温度非常适宜,田敬儒的额头上却沁满了细密的汗珠,他说:“我明白您的意思。我向您保证,我绝对没有任何问题,我对得起党和人民的信任。”

  严义在电话里叹了口气,说:“你跟我保证什么?我提前给你打个招呼,就是提醒你不要过于紧张。省里这边我会全力斡旋,尽可能把局面控制住。这些天,你暂时不要离开清凌,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更不要有任何动作。如果有什么新情况、新变化,你随时通知我。保持联系!”

  田敬儒心里一沉,说:“我一定按您的吩咐办!”

  严义说:“你还要注意一下何继盛……就说到这儿吧。”

  田敬儒说了一声“好的”,电话另一头已经传来了嘟嘟声。他坐在那里,太阳穴一蹦一蹦地疼。严义很少主动给他打电话,即使打了,也从未有过这样严肃的语气。仅从对方与往日截然不同的语气上,他已经感到了“协助调查”的严重性。这类事件的起初往往只是调查,最终却会牵扯出一批人、一系列事件。严义提示自己注意何继盛,难道这里面牵扯了他?又说有什么新动向随时向他汇报,难道还会出现新情况?

  清凌的天气好像也随着田敬儒的心情发生了变化,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间阴云密布,豆粒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了窗玻璃上,很快织成了一层雨帘,模糊了他向外观瞧的视线。

  对于同何继盛之间存在的分歧,田敬儒早就心知肚明。尽管两人之间有矛盾、有问题,但只是隐隐地含着、裹着,保持着市委、市政府表面上的统一和谐。田敬儒公正地认为,何继盛有值得欣赏的一面,他工作上有能力、有思路,任劳任怨,但他也有着不可忽视的弱点。他到清凌就任的第一天就看出了何继盛的轻狂和自大,最致命的是何继盛喜欢拉帮结派,与江源等一些商人交往过密,而这恰恰是作为政府一把手最应回避的事情。对此,田敬儒曾经给过何继盛一些暗示,显然他根本没有理会那些话的真正意义,反而当做了耳边风,或者看成了他在挑刺找碴儿。

  平心而论,田敬儒不希望与何继盛产生任何摩擦,或者说,即使有什么不愉快,最好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深知一个团结和谐的班子才是干事业求发展的基础。到清凌任市委书记之初,如果不是原则性的问题,他基本上会给足何继盛面子,采纳他的意见和建议,力求维持两人的步调一致,这样的配合也受到了省委书记的称赞。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共同经历、共同处理的事件的增加,两人之间的问题也日益增多,矛盾日益增大,渐渐由桌下转移到了桌面上,针锋相对有之,互不相让有之,致使曹跃斌等一些下属在市委、市政府两位一把手之间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周旋。田敬儒担心这样下去会演变成两败俱伤的局面,更担心会因此影响到清凌的整体发展。严义在电话里的提示,使他感觉到省纪委的调查里面似乎隐藏着更深层次的内容。其实当时他想再问一句,掂量了一下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省委副书记能在这个时候对自己说这么多,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至于调查事件背后还有什么别的内容,就只能凭个人的政治敏感性了。而且从严义的话里听得出来,现在事态的发展,已经超出了他可把握的范围了。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了起来,田敬儒皱了一下眉,说:“请进。”

  曹跃斌进来了,手里握着一沓材料,径直走到田敬儒的对面,瞧了瞧他的脸色,说:“田书记,您是不是有事?要不我待会儿再向您汇报吧。”说着转身要走。

  田敬儒说:“我没事,你坐下说吧,又出什么事了?”

  曹跃斌脸上挤出笑容,说:“没、没出什么事,是苏小糖的情况调查出来了,不但苏小糖的个人情况一目了然,她家人的情况也非常详细。田书记,没想到苏小糖的母亲居然和您毕业于同一所高中,好像还跟您一届,说不定还是您的同窗好友呢。”

  田敬儒接过材料翻看着,说:“会这么巧……苏小糖的母亲叫什么名字?”

  曹跃斌说:“好像跟香港的一个明星的名字差不多,米雪?不对……米岚,对,就叫米岚。”

  田敬儒听到这个名字,心脏猛地跳动了几下,胸口隐隐作痛,像是多年前已经结痂的伤口突然被人撕裂,汩汩地流出了滚烫的液体。他低下头,仔细地翻看着苏小糖的资料。没错,一点都没错,苏小糖父母栏里清楚地写着:父亲苏忠民,母亲米岚。

  米岚?米岚!真的是米岚?是正巧同名……不,不可能,跟我同一届的同学中只有她一个人叫米岚,而且后来听说她确实嫁给了她那位姓苏的邻居大哥……世界会这么小?宿命中的定数?早已安排的缘劫?田敬儒鼻腔里一阵酸涩,眼前先是现出了一片黑色,接着又闪出无数颗星星,他靠在椅子上,紧闭双目,一言不发。

  曹跃斌看到田敬儒脸色突变,也跟着紧张起来,他向前挪了挪屁股,轻声地问:“田书记,您没事吧?”

  田敬儒依旧闭着眼睛,对曹跃斌摆了摆手。

  曹跃斌的大脑飞速地运转起来:田敬儒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因为苏小糖的简历?因为清凌接连发生的情况?还是身体操劳过度……他又问:“田书记,您是不是不舒服了?要不,我陪您到医院检查一下,或者通知医生过来看一下……”

  没等他说完,田敬儒睁开了眼睛,轻声说:“没事,只是突然有些头晕,这几天血压有点高,不用担心。跃斌,苏小糖的资料先放这儿,你先回去吧,各方面的情况都盯紧点儿,有情况随时告诉我。”

  曹跃斌站起身,说:“那我先回去了。”

  田敬儒点点头,没做声,继续翻看苏小糖的资料。苏小糖今年二十八岁,那么,按照推算,她出生那年正是……她在北京出生长大,张嘴却说“知不道”……还有那双同米岚一模一样的亮晶晶的大眼睛,倔犟的小脾气……所有这一切,不停地在他的脑海里闪现着,同时穿插的还有二十多年前的一幕幕片段……曹跃斌已经走到门口了,田敬儒喊了声:“跃斌,你回来。”曹跃斌急忙来个向后转,折回田敬儒的身边。

  田敬儒问:“苏小糖还在清凌吗?”

  曹跃斌说:“是的,还在。”

  田敬儒问:“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吗?”

  曹跃斌说:“好像……可能……”

  田敬儒眉头一皱,说:“你别吞吞吐吐的,有什么不能说的?”

  曹跃斌一笑,说:“小道儿消息说,她和咱们市报的记者冯皓东住在一起,具体的地方,我还真不清楚。”

  田敬儒说:“冯皓东?啊,想起来了,就是号称‘冯首席’的那个小伙子吧?”

  曹跃斌说:“是,就是他,您记性真好。”

  田敬儒说:“不是我记性好,是人家的文章写得好,印象深刻……最近又有人给苏小糖发什么恐吓短信没有?”

  曹跃斌说:“这个没听说,不过……”

  田敬儒不悦地说:“你就直说嘛,不要老是支支吾吾的,苏小糖是一个驻地记者,又不是神仙妖怪,怎么一提到她,你就这样紧张呢?”

  曹跃斌心说,我紧张的不是她,是你对她的“关心”,嘴上却说:“苏小糖的弟弟来清凌探亲,好像被人刺伤了,住进了医院。”

  田敬儒腾地站起来说:“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才汇报?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关于苏小糖的事,要及时向我汇报,我说的话都成耳旁风了?”

  曹跃斌没想到田敬儒的反应会这样激烈,心想你也没说过这话啊,而且受伤的是苏小糖的弟弟,又不是苏小糖。今天书记大人是怎么了?怎么看都觉得反常。他不敢迟疑,说:“我也是才知道这消息的,看您情绪不大好,就没敢说。”

  田敬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是有些不对头,他平息了一下,说:“不要解释了。人怎么样了?伤到哪儿了?在哪家医院?”

  曹跃斌说:“在市人民医院,伤得不重。现在公安机关正在调查事件的起因,好像是两个小混混儿干的。”

  田敬儒哼了一下鼻子,说:“咱们清凌的对外形象就坏在这些小混混儿身上了,到清凌探亲的客人都能发生这样的事,还有什么是不能发生的?清凌就是这样创建平安市的?清凌的公安机关就是这样保障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的?你通知公安局的吴局长,马上给我查出凶手,抓住了严惩不贷!”

  曹跃斌不敢怠慢,急忙掏出手机拨出了电话:“喂,吴局长吗?我是曹跃斌!”

  吴局长在电话里说:“曹部长,您好!”

  曹跃斌把苏小糖的弟弟被刺一事讲了一遍,说:“这件事不是一般的案件,它直接影响到清凌的对外形象,请吴局长立刻安排警力,一定要尽快抓住凶手!”

  吴局长说:“这段时间是案件高发期,警力明显不足,下面的人正在调查,一有结果我马上向您汇报。”

  曹跃斌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田敬儒低沉的脸色,对着手机说:“吴局长,我不想听到正在调查之类的话。创建平安清凌是咱们清凌招商引资中重要的一张牌,这张牌出得好坏,就看你吴局长的本事了。一个来清凌探亲的客人,人身安全都没有保障,如果是投资者来了呢?人家指着清凌公安局的牌子问,平安在哪里,安全又在哪里?这样的软环境怎么吸引外商,怎么让老百姓安居乐业?”

  田敬儒的脸色略微有所缓和,他目光专注地看着曹跃斌,流露出了满意的神情,心说,在工作作风上,这个宣传部部长还是满够料的。

  电话另一头传来了吴局长的声音:“请部长放心,我向您保证,二十四小时之内一定查出凶手!”

  曹跃斌说:“不光是凶手,背后的人也要查出来。”

  吴局长说:“是!”

  曹跃斌松了口气,挂断手机,征询地看着田敬儒。

  田敬儒点点头,说:“不错,说得很好!有理有节,有力有威,而且只字没提我对这件事的意见。”

  曹跃斌一下子紧张起来,说:“田书记,我不能提您啊!您的麻烦够多的了。我是想,凡是我能负得起的责任,尽量不往您这儿推。”

  田敬儒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说:“你以为我在批评你吗?我也是诚心诚意地赞扬你呀!市委常委是市委的核心领导成员,就应该这样敢于负责任,不要什么事都往一把手身上推。可是我们有些常委,对外胡乱拍胸脯,对内一推六二五。和那些人相比,你做得很好嘛,你紧张什么呀?”

  曹跃斌惭愧地笑笑,说:“习惯了。”

  田敬儒苦笑着摆摆手,说:“这不怪你,包括那些不敢或不肯负责任的人,也不能怪他们。这是一种通病,也不是你我所能解决的问题,必须要在整个体制上来一场刮骨疗毒般的改革!”

  “深刻!田书记,您认识问题太深刻了!”曹跃斌发自肺腑地说。

  “行啦,别捧了,再捧我也紧张了。”田敬儒笑道,“刚才你在电话里已经把狠话放出去了,接下来就看落实得怎么样了。”

  “您放心,田书记,”曹跃斌拍拍胸脯说,“既然说了狠话,落实起来我也得下狠手……这词儿有点不对……反正就那意思吧!田书记,要没别的事,我回去了?”

  田敬儒伸出手去与曹跃斌握了握:“辛苦你了!”

  曹跃斌说:“应该的!”

  曹跃斌再一次告辞。就在他拉开田敬儒办公室的门时,与一个正要推门而入的知性中年女人差点儿撞个满怀。中年女人一边推门,一边与田敬儒的秘书争辩着,意思是一定要见到田书记。秘书则说:“田书记是谁说见就见的吗?”曹跃斌不好说太多,忙说了声“对不起”,与那女人擦肩而过了。踏在走廊上的红色印花地毯上,曹跃斌听到身后传来了田敬儒的声音,示意秘书让女人进去。他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刚才那个女人的眉眼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

  在哪儿见过呢?

  生活永远比戏剧精彩,生活也远比小说复杂。曹跃斌如果再次回到田敬儒的办公室,就会看到,里面上演的是电视剧和小说里才会出现的景象——一男一女四目相望,泪水沾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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