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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二十章

  事情隔了三十几年,王祈隆突然清晰地忆起,他八岁那年放了学不回家,和村里的小孩子们去河边耍。奶奶没有打他,奶奶甚至没有责备他。奶奶打来水为他冲洗,奶奶是洗到他的脚的时候,突然喊起来的。奶奶用手托了他的左脚,用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凄厉而又隔膜的声音呵责他:你这脚,你这脚,怎么也会长出这么个东西来啊?

  王祈隆那是第一次看到,他的左脚的脚踝内侧,长出一个小小的鼓包。不疼,是一块多出来的小小的骨头。他不知道奶奶为什么对这么个不起眼的小骨头那么警觉,好像长出那么个东西,是他王祈隆自己的错。

  王祈隆记起,奶奶那次没有为他把那只脚洗完,奶奶突然就撒手不管他了。是他自己草草地洗完了那只脚。他回到房里,就看见奶奶在流眼泪了。

  就是从那一天起,奶奶再也没有为他洗过脚。

  在他幼年的朦胧的意识里,奶奶是厌恶他的那只脚的。奶奶是因为那多余的一块小骨头厌恶他的脚的。这让他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耻辱感。

  随着王祈隆的长大,王祈隆发现大王庄人的脚踝上,都长着那么一个包。他们管那包叫“拐”,那叫“拐”的东西不影响他们吃饭穿衣,不影响他们下田做活。他们中有一些人就是带着“拐”走到城市里去了,还有一些人是带着“拐”去到兵营里扛枪杆子保家卫国去了。大王庄的人好像很以此为荣,他们在田里做活或者在村口歇息的时候,就会亮出拐来互相比试。他们说,那拐是代表男人身上的力气的,拐越大,力气就越大。

  大王庄的女人若是头胎生下了女孩,人们就会说,是她当家的“拐”不行嘛!

  王祈隆脚上的拐显然是不行的,那么小的一点点,穿上袜子就仿佛看不见了。王祈隆悄悄地留心去看,他爹的脚上是根本没有拐的,他的脚上只有小小的一点。他们家在大王庄村,是没有力量的。他不明白的是,他的奶奶却为何如此嫌弃那代表了男人力量的“拐”?

  八岁以后,他从没有在大王庄的众人面前脱去过他的鞋子。他脚上有拐,可是那拐太小。他怕看见奶奶伤心的眼睛,可他更是在大王庄村人的面前感到惭愧。后来,王祈隆就带了那小小的拐走到武汉去上大学了。他发现他的那些同学们脚上并没有长那种叫做“拐”的、被大王庄的男人喻为显示力量的东西。后来,王祈隆读的书多了,他懂得了地域、水土、血缘、遗传、根等许许多多新鲜的名词。

  王祈隆是睡着了,王祈隆梦里又重新回复成一个八岁的孩子。他的奶奶正在给他洗那只长了拐的左脚,奶奶突然之间泪流满面。后来为他洗脚的人就换成了他的妻子许彩霞,许彩霞只顾捧着他的脚傻呵呵地乐着,她赞叹着丈夫长了一双比她还要秀气的脚。再后来,那小城姑娘黄小凤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走了出来,黄小凤为他往脚盆里添了水,黄小凤尽顾着对他讨好地笑,脚盆里的水都溢出来了,汨汨的细流在他们中间淌成了一条小河。王祈隆觉得他是坐在河边浸泡他的腿脚了,阳光照射到清澈的河面上,被微风吹得散碎的河水把黄小凤的眼睛映得越加娇媚起来,她看都没有看一眼他脚上那拐。黄小凤突然不见了,黄小凤消失以后,李青苹就风尘仆仆地赶来了。李青苹是个心细的姑娘,李青苹一眼就看到他的脚上去了,李青苹带点惊喜地说,咦,拐呀!我们村里也有许多人长了的!

  王祈隆就拉了青苹姑娘的手,他在她面前的表现总是那么自如。王祈隆抚了抚她凌乱的头发说,你这么憔悴,像是走了许多路。

  李青苹说,是啊,我都走了十几年了啊!

  王祈隆觉得心疼起来,他伸出手去,想再次安抚她。他伸出的手却被安妮接了。安妮嬉笑着冲过来搂住了他的脖子。王祈隆说,不!不可以的!

  王祈隆是被自己的喊声惊醒的,他发现他是睡在自己家里。许久都没有换洗过的被褥上,还散发出一股子死人的气息。让他安定下来的是,袜子还好好地穿在他的脚上,但腿和脚已经麻木得没有感觉了。

  安妮完全是猜测到王祈隆是性能力方面出了问题。她甚至因而判定,她和王祈隆之间的障碍,其实完全是性的障碍。安妮有些失意的悲哀,安妮又有了一些兴奋,安妮的心里反而不着急了。她只是觉得有些可笑,为自己也为王祈隆。

  安妮处处留了心。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她仍旧是和王祈隆闹,突然抱了他的脖子让滚烫的身子在他的怀抱里不安分。或者胡闹起来,在他已经略微有些松弛的脸颊上啄出个大大的红痕来。有时,她还强迫让他亲。实在拗不过去,王祈隆会在她的额头上鸡啄米似的碰一下,然后就急忙顾左右而言他,那个尴尬样子让安妮更加可笑起来。什么时候安妮不闹了,他才可以镇定一点,却又时时地警惕着,他是真正怕了她了。这样试了几次,安妮就更坚定了自己的猜测。她其实一开始就应该想到,王祈隆是生理上出了故障的。

  安妮这样的女孩,他对王祈隆的爱是带着对男性极大的欲望而来的,而且是一开始就直接奔了主题。这个时候,她是完全可以撇得清的,不动声色地、甚至可以半游戏半正式地把两个人的关系弄得清爽起来。这是她的强项,是拿手戏,可以既不伤害到王祈隆又顾全到她自己的面子。但是,当安妮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哭泣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她是躲不了的,她完全是被从头到尾不能被自己左右的局面弄得迷了心窍。她为得不到而伤心,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她只要他爱她。而且,直到现在,仍然没有什么东西能把她一向骄傲的信心毁掉。她觉得,只要王祈隆承认是爱着她的,所有问题都可以解决。

  而且,她觉得过去王祈隆和许彩霞之所以婚姻还这么牢固,除了他们俩具有“家”的形式之外,还具有“家”的实质,那就是,一个在外奔波的男人,和一个守侯在家的女人。就是这种形式和实质的结合,才使家成为一个独立的单元。而她安妮,缺少的恰恰就是这个。她使自己独立于任何人之外,哪怕是她的爷爷。安妮就是安妮,她不是任何人的。因为她不是任何人的,她就不能走近王祈隆,因为王祈隆的内心,需要的是一个“家”。

  安妮突然变了,她不再和王祈隆赌气,不再任性,她甚至时时刻意替王祈隆着想起来。上班时间她不再打搅他,让他安心处理市里的工作,她还时时提醒他去关心就要参加高考的儿子。安妮就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突然之间长大了。她的一张红润的脸,眼看着变得白皙起来。她不在外面疯跑了,她会静静地坐在家里读书,或者写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拿给王祈隆看。她表情里多了许多凝重而又坚定的东西,她觉得自己是个富于牺牲精神的小妇人了。

  安妮常常约了王祈隆一起吃饭,有时她还亲自煲汤给他喝,偷偷去药店里,买来滋补的中药加到汤里去。她看着他喝汤,就像一个母亲看着一个儿子。

  王祈隆觉得安妮终于是懂得理智了。他见了她不再那么慌乱,也恢复了一往的包容性格,像个大哥哥一样待她,不再刻意地躲着不见她了。

  安妮与他的谈话,虽然仍旧带着点不正经,却是非常正式的。

  安妮说,其实你是可以离开阳城的。

  安妮说了就盯着看王祈隆的表情。王祈隆被她看得一下子就警惕起来,王祈隆的表情却没有带出什么。只是笑了说,我好呆也是做了一市之长的人,离开阳城就那么容易?组织上不批准,而且我也不能置我的几百万人民于不顾吧?

  你们这些地方上的小官僚,好像地球离了你们就不转了一样。其实离开你们,地球转得会更好。你们一个阳城市的领导,比美国总统府的人都多!

  我是个小官僚?王祈隆还是第一次听安妮这样称呼他。如果她不这样喊他,是没人敢这样喊的。有时候自己也说,我这么个小芝麻官儿!那其实是在自鸣得意。安妮这样一喊,他倒是觉得有点儿吃不消。他在心里叹道,像我这种人不当个小官僚,我还能干什么呢?或者可以换句话说,幸亏当了个小官僚啊!过去王祈隆还真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太严肃了。他不愿意在这种场合想这样的问题,怎么回答都显得自己很窝囊。而且,想着他已经四十多岁的年纪了,还在一次一次地复制这种生活,心里顷刻之间悲哀起来。

  安妮以为他动了心思,就说,去北京吧,北京多好啊!

  我去北京可以干什么呢?

  一个人在北京成功了,就等于在中国成功了。

  这个问题,王祈隆还真没想过。从懂事起,奶奶就用城市引诱他。他走了一个又一个的城市,然而又在一个又一个的城市里迷失。他忽然有了更大的迷茫:城市到底在哪里?

  王祈隆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一个成功者,可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他真的去了北京,等于是彻底放弃了自己的一切!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哪里还会是王祈隆啊!这就好象一棵树,在淮南为橘,在淮北就成为了枳。

  安妮见他沉默,就转了话题。

  电视上正在播广告。一个不怎么起劲的女人两分钟跳出来三次,做一种藏药的广告。安妮说,现在医学真是发达了,什么隐秘的病症都可以解决掉的。

  王祈隆并不明白她的意思,就说,老百姓看病还是难了点。

  安妮说,你又不是老百姓!

  王祈隆笑了,说,刚才还说我是小官僚,转眼我又不是老百姓了。那我也总不能因为看病容易,就盼着自己生病吧。

  安妮说,男人有时候是碍面子的,正经的有了病也是不肯去看。安妮这样说,心里是有些着急,你王祈隆还是不肯拿我当知己啊!

  王祈隆说,你呀,难怪爷爷总要骂你混,哪有谁正经有病不去看的?

  安妮正了色说,王祈隆,你是不是把我当做你的亲人?

  当然!然后笑道,你没病吧?

  安妮依然正色道,你如果把我当你的亲人,有了病会不会告诉我真相?

  王祈隆仍然是笑,你呀,越说越起劲了。

  安妮说,你要有了不想让人知道的毛病,我们可以到北京去看。北京不行,我们还可以到美国去看。

  安妮同王祈隆说起到美国去的话题,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后来安妮又说过许多次。北京已经是个很遥远的影子了,美国从嘴里说出来,就更像是梦一样从耳朵边上擦过去,压根就没进到里面。那一刻他只当是玩笑话了,觉得再说下去,也论不出个理来。就笑了答应,我若病了,一定找你,咱们先去北京,再去美国。

  谈话仍然是没有什么结果的,但是安妮想,慢慢的,她能够把他感化了。实在不行,她就把包袱直接抖出来,并且告诉他,她其实不在乎这个。那时,王祈隆就会明白她爱他的心,明白她安妮爱他爱得究竟有多深。

  安妮是懂得爱的,安妮到现在才仿佛知道,她其实是懂得爱人的。在过去,她是只知道索取,从来是不讲求还报的。就算是爱过的,也只不过是带了很大的利己主义和寻开心的成分。那时候所谓的爱,来得快,走得也急,所以并不让人惋惜。现在她才懂得,真正的爱是来得很慢的。或者说,正因为来得慢,她才觉得像是真正的爱。安妮不着急,她还要等待着王祈隆自觉起来,至少他应该明白了她的决心。她一心想得到王祈隆的爱,哪怕仅仅是精神的。在眼下这一刻,同王祈隆共同分担他的病痛,就是最大的爱。安妮是塌了心的,她争取的东西必须要得到,她是安妮。就算王祈隆在某些能力上会让人失望,可怎么都阻止不了她要把他争取过来的那份信心。王祈隆已经不是单纯的一个人了,在某种意义上,他已经成了安妮的一种决心。

  让安妮满意的是,她这次从北京来,王祈隆不再回避和她在一起。他们一起吃饭,一起散步,甚至一起出入一些公众场合。除了安妮以外,所有的人都以为,他们二人的婚姻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了。这样,反倒是省去了许多世面上的闲言碎语。

  八月的末尾,王小龙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了,考取了复旦大学新闻系。王小龙的考分并不是太理想,王祈隆托了许多人,做了许多艰苦细致的工作,才换来了这个结果。王祈隆想到当年自己上大学的时候,是让人家替换了。而现在,却不知道儿子是替换了谁家的儿女。

  这是王祈隆为儿子第一次使用市长的权力,仿佛是他人生价值的验证。他亲自带儿子四处购置上学的用品,买了许多时髦的衣服和日用品。只要是儿子看上的,他全部都买下来。他大把大把付钱的时候,心里是有一种隐约的快乐的。实际上他觉得,儿子实现的某些东西,比他自己实现了还让他高兴。

  安妮送了王小龙一只YONEX网球拍,和一套配套的ADIDAS网球服。王小龙还不会打网球,安妮想带他去学,喊了几次都被他搪塞过去了。安妮说,这些东西到了学校里,就成了身份的标识。虽然王小龙和安妮只见过几次,他觉得一点都不讨厌这个有可能取代他母亲位置的、亮丽而又睿智的女人。他们很谈得来,他们时尚起来,王祈隆就只有看电视的份儿了。王小龙把安妮同他的女朋友萧潇放在一起比了,就觉得萧潇身上是缺了许多内容的。萧潇今年没有撞上本科分数线,狠狠地哭了一场,准备报名再复读一年。对于他们这些说变就变的孩子,谁又能知道明年会是什么样子呢?王祈隆想想自己过去,上大学之前满脑子的奶奶;大学毕业后还是满脑子奶奶。奶奶几乎成了他生活的轴心。而儿子王小龙可不是这样,他是独立的,他脑子里既没有爹也没有娘,只有他自己。他的个子同父亲一样高了,精神也要同父亲一样高。而且他的精神世界,比父亲的岣唬宰拥氖呛诳偷酃琋BA和F1汽车拉力赛。更重要的是,他的脚上没有大王庄特有的标志。

  王祈隆带了儿子回大王庄去祭祖。王小龙根本没有闻见过太爷爷的气儿,对太奶奶的印象也完全是模糊的。可父亲只有这一件事是固执的,一定要让他回去。

  回到熟悉却又极其陌生的大王庄,王祈隆又一次从那些村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二十几年前的光彩。他亲切地和村里爷儿们招呼,他介绍他的儿子王小龙。他的举止是谦虚的,心里却是埋着无比的自豪。

  母亲一见了他们就唠唠叨叨地说,有人看上了他家的风水,在他爷爷奶奶的坟前埋了东西,想借点灵气,他父亲又找人给破了。

  王祈隆说,都是乡里乡亲的,怎么能够大小事都计较?更不能相信那些迷信的东西。

  娘说,怎么是迷信?村里人可都说,你爷爷当年从南京城里回来,是带回了龙气的。

  王祈隆突然拉下脸子,不再和娘说,带了儿子去了坟地。

  过去爹和娘从来没有说起过南京。如果奶奶在,他们谁敢这么说起南京?

  奶奶坟前按照她的吩咐栽下的女贞已经有大腿儿粗细了。奶奶小时候,家院里栽的就是这样的树。因为它是南方树种,为了找这棵树,王祈隆派人专门去湖北拉回来。树叶儿青青葱葱的,随风摇摆,好像承载了奶奶的生命似的,给整个坟地都带来一种活的气息。秋庄稼已经把荒落丑陋的土地完全给遮没了,到处都是宜人的绿。风儿微微地吹过来,人觉不出,一地的绿浪却是流来流去地翻滚着。王祈隆的心里突然前所未有地平和。这样的情致,这样的清净素淡,王祈隆觉得是那样适合她老人家啊!他难以想像,如果把她这样的骨头,移植到拥挤的闹市里去,她的神态能够一如既往地保持记忆里那份纯净吗?

  奶奶是安静地坐在那青葱葱的树下和他说话儿了。

  王祈隆磕了头,让王小龙也给太奶奶磕头,便让他走远了。他跪在奶奶坟前没起来,他告诉奶奶,重孙子是考了更远的地方去了。如果她在天有灵,想必是会笑开的。

  他又想起来奶奶对儿子的态度,一时又有些忐忑,不知道带儿子来给奶奶报信,到底奶奶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王祈隆并不信迷信,但在奶奶这里,他宁愿自己是迷信的。

  爹和娘是突然之间老得不成样子了,在他们身上,王祈隆尽的孝道是太微薄了。面对他们,他才有了反思,他从小到大,在奶奶费尽心力地敦促下,他所争取到的荣耀到底是为了什么?母亲的脸让他觉得何其陌生,这是个一辈子只知道劳作的乡下女人。在她生命的七十多年里,王祈隆还从来不曾拉过她的手,对她说过任何暖心的话。他有时会给他们一些钱,可七十多岁的老人,他们生活在这荒僻的村子里,要钱有什么用呢?

  除了责怪他们,王祈隆想,我何曾想到过,我还有父母啊!

  这次回来促使王祈隆下了决心,他要把他们带到阳城去。小妹妹已经被他从新源调到阳城自来水公司去了,还没有安置好住房。他想为爹娘买一套房子,等一阵让他们过去,就让他们和妹妹家一起生活。

  王祈隆把他的想法对爹娘说了,爹娘怕难为了儿子,却又激动得不得了。奶奶死了,爹几乎没有能力撑起来这个家。幸亏有王祈隆在外面,大家都帮忙,这家才像个家。爹一辈子胆小怕事,树叶掉下来也怕砸了头。即使在儿子面前,他也像欠了他什么似的,点头哈腰的就像个仆人。他这样子,让王祈隆心里非常的不舒服,他对爹的歧视,也许还是来自于奶奶对儿子的不屑。

  王祈隆想,哪怕对政治上的敌人,自己都能够敞开心胸,该忍让的都忍让了。为什么对自己的父母却做不到?毕竟那是生养了自己,又吃了一辈子苦的老人啊!况且还有儿子在后面看着他。对于父亲和父亲的父亲的关系,儿子王小龙始终很疑惑地看着。他对自己的爷爷奶奶也没多少感情,父亲王祈隆说起他的家庭,仿佛从来就只有他的奶奶。

  王祈隆醒悟到了自己在儿子面前该怎么样对待自己的父母了。他突然决定,在王小龙被送到大学去之前,他一定要让父母搬到城市里住下。

  省委的任命文件拖了一个夏天,终于在秋天里有了结果。王祈隆没有接任书记,高蓝青自然也没有如愿提升。通过与新任书记短暂的接触,让高蓝青彻底死了心。新书记原来是省属一家上市公司的董事长,对党务工作并不是很熟悉,而且由于长期在企业形成的习惯,说话办事都要比过去的领导武断得多。高蓝青在市委不得势,又回过头对王祈隆套起近乎来。王祈隆现在和高蓝青相处得不错,和新来的书记的关系也弄得比较融洽。王祈隆其实真的是一个心地非常宽厚平和的领导干部。

  尽管王祈隆表面上并没有表现出一点失落来,但还是有各种传言和猜测。有人议论说是装出来的,会掩饰。更多的干部,还是为他鸣不平,或者用不同的方法安慰他,这倒是让王祈隆有些尴尬。对于传言他可以一笑了之,而对于安慰,却不得不反复地解释,解释来解释去反而把问题弄得模糊起来,好象他真的有很多委屈似的。只有安妮是真正了解王祈隆的,她知道,对于接不接书记的事情,王祈隆虽然并不是无所谓,但也不是志在必得,而且是有充分的心理准备的。安妮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等待,她也更加了解到王祈隆的另外一个方面,那就是,即使剔除了性的因素,王祈隆也并不曾如她想像中的那样爱她。他看她的目光很重,他看她的目光又非常之轻。

  安妮自以为她是了解王祈隆的,可安妮越来越觉得王祈隆是个游离于正常群体之外的、让人生疑的个体,让她无从把握。

  王祈隆是亲眼看着安妮从游泳池中心的滑道上跌落到水下去的。

  经过专家勘测,阳城地下三百米以下全部是温泉水。水温从下面抽上来可达四十度以上,由于富含多种矿物质,洗浴后皮肤光华如缎。长期坚持,水质中的天然硫磺成分可帮助治愈多种皮肤病。

  水上活动中心是王祈隆出任阳城市长后的一大建设项目,与香港一个客商合作,利用一个废弃的体育场,建起了近千亩大的温泉度假村。当时建这个度假村时,王祈隆是基于两方面的考虑,一个是,阳城是一个缺水的城市,市民特别亲水,从解决公益事业的角度,为市民解决实际问题。第二个是,阳城又是一个特别守旧的城市,主要问题是大家都喜欢躲在家里,不愿意走出来,所以有必要创造一个特别大的公共场所,给市民提供更多的交流机会。

  度假村的经营采取平民化政策,对外商的收益采取财政补贴的办法,所以从一开始就有比较高的社会和经济效益。安妮和爷爷第一次到阳城来,王祈隆就把这个地方介绍给他们。这里引起了安妮极大的兴趣。她是个泳迷。

  王祈隆是下班后陪了安妮来的。孩子们都开学了,巨大的游泳馆里显得空空荡荡。安妮穿了泳衣戴了泳帽,海豚一样地在水中穿行。安妮在水中的姿势很优美,安妮的体力也非常好,她可以一口气在百米泳道上连续游好几个来回。安妮是变换了各种姿势,特意游给王祈隆看的,一边游一边对坐在岸上的他打着手势。她知道王祈隆是不会下水的。他戴着墨镜,坐在很远的晒台上。安妮想,如果再换上一套白色的休闲装,他还真像那些中东石油国家的阔少。安妮一会在水上看他,一会又在水下看他。安妮在水上看他的时候,王祈隆还是那个让她既恨且爱的没心没肺的家伙;在水下看他的时候,王祈隆就变成了液体,他在安妮的眼睛里流动。安妮想,他要真是能装在瓶子里的液体多好啊!

  游了一阵,安妮就攀缘到泳池一侧、高达七八米的滑道上去了。她在滑道上上下了几个来回。再后来,王祈隆就听到一声尖叫。

  安妮是从滑道上方头朝下跌落到水里去了。

  王祈隆吓出了一身冷汗,因为当时虽然他看着安妮,脑子却停留在其他地方。他几乎忘了跑过去,他坐在沙滩椅上呆呆地看着救生员把安妮从水里捞出来。在巨大的变故面前,他总是这个样子。也许是处变不惊,也许那一刻真是大脑短路。待他清醒一些的时候,安妮已经被护送到救护车上了。

  安妮被送到医院后昏睡了二十多个小时,这二十多个小时,几乎用尽了王祈隆半生的精力。他第一次这么安静从容地看着安妮,几乎有一种父亲的情怀。他期待着她醒来,尽管医生告诉他她并没有受伤,只是因为惊吓肺部被灌入了过量的水,因而引起窒息。他还是止不住往不好的方面去想。安妮静静地躺在床上,几乎听不见呼吸。王祈隆一直守着她,如果她伤残了,他就立刻娶了她,哪怕她从此躺在床上,变作一株植物。

  他默默地祈祷着,让她醒来,这样好的一个女人,她的生命才刚刚打开。

  他看着她,等她醒来,他立刻就告诉她,他要把她留在身边,爱她,从此守着她!这是一个让他可以为之抛弃一切的女人啊!从来没有过的,他愿意用生命去呵护的女人!

  安妮不能听到他这发自心底的呼唤,安妮若是听得到,她还会为自己的安然无恙庆幸吗?也许她已经是彻底清醒了的。

  王祈隆被自己的设想弄得悲壮起来,眼窝里又湿又热。他从屋子踱到阳台上,又从阳台踱到屋子里,站在安妮的床前,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自己的誓言。

  他要娶她,把她留在阳城,从此相守在一起。

  因为使用了大量的激素,安妮醒来的时候,精神是出奇的好。她沉沉地睡了几十个小时,像是补足了二十几年所有缺失的觉,脸蛋红扑扑的,整个人就像一轮初升的太阳。

  在她醒来的那一瞬间,王祈隆差不多是绝望的。他看着她,突然觉得害怕。他在短暂的几分钟里回忆起他们在一起相处的每一分秒,实际上从第一眼看到她,他就没有停止过那种不可名状的、让他恐惧的感觉。

  安妮先看了一下王祈隆,顽皮地说,都是你不听我的话。要是市长大人陪我一起下去,那滑梯就不敢欺负我了。

  王祈隆勉强地笑了说,说不定会把我们俩一起甩下去。

  那样更好啊!我们就上演了一出中国的泰坦尼克。

  然而安妮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把王祈隆打了一个趔趄。她说,我想回家了。我特别想爷爷,你送我回北京去陪爷爷好不好?

  她是属于北京的。北京是一棵巨大的树,而她就是树上的一片鲜活的叶子啊!

  王祈隆拼命抑止住自己的失望,笑了点头,算答应她了。看着安妮期望的眼睛,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也想去看看爷爷了!

  安妮孩子一样地笑了。

  安妮出院了。安妮是站在阳光底下了。安妮说,活着真好啊!

  安妮又说,市长哥哥,我们可以走了吧?

  在安妮的催促下,他们买好了第二天去北京的机票。那天,他们约好了要在一

  起吃晚饭。安妮自己去市场上买了许多菜,安妮要亲自下厨了。

  安妮等待了一个下午。安妮又等了一个晚上。

  王祈隆失约了,王祈隆前所未有地失约了。办公室里没人。安妮打了氖只只枪亓说摹?/P>

  安妮一直用足够的耐心等待着,安妮在晚上十点多钟的时刻敲响了王祈隆家的门。站立在让她惶恐的门前,她整整敲了十多分钟,那门终于开了。王祈隆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他东倒西歪地站在屋子里,麻木地看着站在门前的安妮。

  屋子里的一切,还是依了安妮第一次见到过的样子。她身体瑟瑟地抖起来,她疑心那傻呵呵的女主人,会突然从凌乱的旧沙发上站起来。

  王祈隆穿了一件宽大的背心,一条拖过膝弯肥胖的短裤,赤着脚,趿拉着拖鞋。安妮从认识王祈隆还从未见他穿过凉鞋或者拖鞋。安妮最欣赏他这一点,他像是一个标准的西方绅士,他的鞋子往往是他服饰中最讲究的部分。

  安妮还是第一次看到王祈隆赤裸的脚。那是一双极普通的男人的脚,那双普通的脚经过长期的教养,已经出落得嫩嫩的像一双女人的脚了。这让安妮很是吃惊,她不知道王祈隆竟然有这么秀气的一双脚。

  安妮突然间泪流满面,她很忧伤地哭泣着。她的伤心是因为王祈隆,但又不完全因为王祈隆,那是一种透心彻骨而又无可名状的哭。她知道,她是没有力气把王祈隆从这间屋子里弄出去了。可是,如果让她在这间屋子里,哪怕再多待上半分钟,她都会随时窒息过去。同第一次来这里一样,安妮出了王祈隆家的门,就忍不住呕吐起来。

  安妮走了。

  安妮走的时候已经明确地醒悟到,王祈隆是不可能走出这个地域的了。这里有他的亲人,有他乐此不疲甘而为之的事业,安妮个人的力量是远远没有这般巨大的。如果王祈隆开口请求她留下来,她能够长此以往地在这个小地方生活下去吗?王祈隆的理智也许是对的,安妮还真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王祈隆没有请求安妮留下来,他亲自驾车把安妮送到了机场。走上高速公路的时候,安妮说了一句话。安妮说,妈妈要从美国回来了。王祈隆从后视镜里望着她。她却一直扭头看着窗外,满腹心事的样子。虽然只有五十分钟的路程,还是让他急出了一身汗。

  过安检的时候,安妮过来拥抱了王祈隆。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安检门。王祈隆希望他能再回过头来看他一眼,他想再对她挥一挥手,可是她始终没有再回头。

  安妮走了!

  安妮走后,王祈隆有很长一段时间适应不过来。好象是安妮的走,把所有的人都带走了——许彩霞走了,儿子也走了。这个城市是个只剩下王祈隆一个人的城市。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但生活永远也回不到原来的轨道上了。王祈隆依然意气风发地出现在电视屏幕上,仍然认真地履行着他的市长职责。阳城又新引进了几个较大的外资项目,还准备举办全省城市运动会。王祈隆把自己陷在事务里,这样让他很充实。他重新对官场充满了激情。

  元旦节前夕,市里开了一次常委会。在主题工作研究完之后,书记齐元新把市长和其他副书记留下来,公然在会上提出,要抓财贸的常务副市长给他准备五十万元,用于过节期间的往来开支。他说完,大家都禁不住吸了一口凉气,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齐元新并不去看大家的表情,就对王祈隆说,你抓紧时间安排吧,节日马上说到就到了。然后就散了会。

  这人看来是真的不懂行政单位财政开支的套路,他完全是把他在企业的做法给搬过来了。

  下午,王祈隆还没有想好该怎样应付这件事情,高蓝青却找到他办公室来了。高蓝青进来后反身关紧了门,坐下就直接切入到了正题。他说,祈隆,现在该是你站出来说话的时候了。你一味地退让,最后害了我们,也害了他。几个副书记早就憋不住了,他姓齐的很多做法实在太过分了。过去在处理一些个人问题时,我们是竞争对手,我甚至在许多事情上有对不起你的行为。但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我真是从内心里佩服了你的人品,而且,对我个人的问题,我已经无所谓了。祈隆,我比你大几岁,如果我还有称得起你老大哥的资格,请你相信我一回。你我都算是阳城的开国元勋吧,不能眼看着把这份家当交给齐元新,我们不能看着阳城败在这小子的手上啊!

  高蓝青是动了感情的,嗓子都激动得哽咽起来。王祈隆给他倒了杯水,拉他一起在沙发上坐下来,然后,又给他点上一根烟。高蓝青说,我们不让你出面。你只

  要点头同意就行了。我们几个副书记,一起到省委去。我就不相信,别的不说,就这五十万元,就能做做文章!这阳城的书记,凭天地良心,也该是你王祈隆的!

  老兄,王祈隆说,今天能有你这几句话,我当不当书记都已经满足了。老兄,我们都是做了多年的领导干部,干什么事情都要学会设身处地啊。老齐刚来不久,对地方的情况不了解,难免会有一些失误。谁到一个地方不想把工作做好?他在经费的问题上处理得有些不对头,可本意也是为市里的发展考虑的。省委既然把齐元新派来,肯定是经过一翻斟酌的,事情没有我们想像的这样简单。再说了,工作做得怎么样,成绩该记在谁的功劳薄上,我们要相信组织。如果我们靠着不光彩的手段制裁了别人,自己上去心里也是不塌实的。老兄,你是为我好,也是为我们阳城好,你的情意我是领了的。但,我们不能同意你这么做。

  高蓝青说,我们怎么是不光彩的手段?我们就是要正大光明地去省委反映问题。

  王祈隆说,不!这样我不会同意的。我也希望你听我一次,最终你会想明白的。

  高蓝青说,祈隆,如果让我放弃,请你给我一个理由!

  王祈隆说,加拿大前总理克雷蒂安曾经问过邓小平同志三落三起的秘诀是什么,小平说,忍耐!忍耐!忍耐!现在,我把这句话转送给你。

  高蓝青沉吟了好一阵子才说,祈隆,老哥今天算是服了你了。我听你的,往后工作上只要能为你出力,你说一我不二。

  王祈隆再次握紧了高蓝青的手。

  送走高蓝青,王祈隆站在窗前却无端地烦躁起来。这五十万是无论如何也要马上准备出来的,其实对于他和齐元新来说,五十万本身并不是什么大事,而对这五十万的态度,却是他们之间最大的事。王祈隆想,这五十万的资金怎么筹措,怎么样去跟其他几位书记交换意见,的确是一个不小问题。

  王祈隆的爹娘和妹妹都住上了新房,他们也开始了崭新的城市生活。大王庄被他们彻底地甩在身后,成了一个遥远的记忆。王祈隆现在也常常到父母那里去。爹和娘客客气气地接待自己的儿子,看着儿子回来,都慌着站起来,等儿子坐下了,才敢欠着屁股坐下来。儿子从来不看他们的脸,他们脸上的谦卑让儿子受不了。儿子也没那么多话,坐一会,问一句“没什么事儿吧?”然后就匆匆地走出去。

  走在高楼大厦的夹缝里,虽然有那么拥挤的人流,虽然贵为一市之长,还是让人孤独得像阳光一样,像风一样。王祈隆想不起来是谁说过这样的话。

  闲暇的时候,王祈隆会打一个电话给北京的爷爷。爷爷告诉他,安妮是在元旦节的前夕到美国去了。爷爷说,河南是个好地方啊!

  真是个好地方!王祈隆答道。但王祈隆没邀请爷爷过来,他说不清楚是为什么。

  而且,安妮到美国去,竟然连个电话都没有!

  春节那天,王祈隆是自己一个人关在家里吃饺子的。他在商店里买的速冻饺子。他本来想喝点酒,翻遍了柜子,没找到平时他和安妮常常喝的轩尼诗干邑XO,又放弃了。安妮是在他吃到一半的时候打来的电话。

  安妮说,你吃过饺子了吧?有没有记着给我留着啊?我和妈妈也准备自己做饺子吃呢!

  安妮又说,你没有喝酒吧?答应我,我不在的时候不要喝酒,好吗?

  安妮的声音永远是那么富有磁性,永远是那么健康快乐。王祈隆的眼泪顷刻之间流了一脸,半只饺子竟梗在喉咙里。电话那端的声音贴了耳朵丝丝地传来,距他那么遥远,却又是如此之近。

  那大洋彼岸的城市顷刻之间就装到他的心里去了。

  他想问的是,你还会不会回来?可是他说出的却是,安妮,你小声点儿,别把你妈妈吵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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