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

作者:月关

  正值盛夏,太阳像火炉般烘烤着山东青州府的大地。前几天刚刚下过一场豪雨,云河镇里的低洼处有很多积水,可是在烈日的肆虐之下,雨水很快就晒干了,积水之后的地面湿润泥泞,再受烈日一晒,便裂开卷起一块块巴掌大小的土皮,光着腚的娃娃们赤着双脚在里边跑来跑去,把土皮一块块揭起来,当瓦片摞摞起来过家家用。
  天气太热,除了这些兴致勃勃的小孩子,其他人都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除非要下地,否则都在门前屋后的阴凉地儿里乘凉避暑,路上没有几个行人。就算是浓荫如盖的大柳树在这鬼天气里也是一样无精打彩的,柳枝毫无生气地耷拉着,只有藏在树丛中的知了没完没了地聒噪,叫的人昏昏欲睡。
  到了黄昏时候,燥热的感觉才渐渐散去。夕阳西下,余晖似雾,放眼望去一片烟红,云河镇照月湾一带此时尤其显得清凉一些,因为这里有弥河支流形成的一个水湾,大约有五六亩的面积,湾中遍植荷花,四下里尽是柳树和桑椹树,是个消暑纳凉的所在。
  不过村里人可不敢到这儿来避暑纳凉,因为这儿是青州杨家的别业私产。水湾里荷花长得很旺盛,满湾的荷然自若,而那美人儿就在舱中忙碌起来,生起炭炉,做起晚餐。
  切成薄片味道清香的嫩藕是从水湾里捞上来的,活蹦乱跳的虾子是从河边柳树下的根须窝子里掏出来的,至于肥鸡嫩羊还有老酒,也都是自己庄子里养的酿的,另有一盘洗得黑玛瑙似的桑椹,看的人馋涎欲滴,这新鲜的桑椹就采自湾边所生的桑椹树,细细数来,现在就差公子爷再钓一尾肥鱼上来下酒那便功德圆满了,所有的食物,都是自家所产,极具野趣野味。
  星光开始闪烁的时候,喧嚣了一天的知了也累了,湖面上静谧下来。杨大少爷与那美人儿推杯换盏,自得其乐,时不时的那美人儿还轻舒玉臂,咯咯娇笑着环住杨大少爷的脖子,亲亲热热地与他来一个香艳的“皮杯儿”。
  只可惜这是杨家的别业私产,外人不敢在这里游荡,家仆小厮们也早早识趣地避开了去,有幸见此一幕的唯有那瞪大双眼,伏在荷叶上使劲鼓着肚皮的几只蛤蟆。
  当天边一轮弦月斜斜挑起的时候,小舟里杯筹交错、昵声笑语都消失了,倒是隐隐传出些“啾啾唧唧”的声音。
  杨旭解衣宽袍,袒腹仰卧,左手钓杆垂在湖面,右手提着一只酒壶,望一眼满天星斗,饮一口自酿的美酒,怡然自乐。
  这个名唤听香的美人儿当真不错,生就一副如花似玉的俏模样,做得一手赞不绝口的美味佳肴,服侍人的本领更是了得,若非如此,前几日往泰州府去时,杨公子也不会花了两百贯宝钞的高价把她买下。
  鱼儿咬钩了,夜色朦胧,看不见鱼漂儿沉入水中,可那鱼线绷得笔直,手上骤然受力,却是能感觉到的。不过此时杨旭已臻极乐境界,哪里还有余遐去理会咬钩的肥鱼,他闷哼一声,忽然丢了酒囊,酒水汩汩地洒向甲板时,他的手已已紧紧抓住听香的头发,把她头上的步摇碰落,在船舷上一磕,“咚”地一声掉入水中,一头秀发顿时如瀑布般披落。
  恰在此时,“泼啦”一声,波分浪裂,小舟一侧的水中突然窜出一道人影。那人一按船舷,带着一身水飞快地跃上船头,稳稳地踞蹲在船舷上,仿佛一只大号的青蛙,小船儿受重,向他那个方向猛地一沉,可他的双足紧紧扣住船舷,竟是一动不动。
  听香身子一歪,“哎呀”一声叫唤,就在这时,那人右手一扬,手中一道寒光一闪,恰如天边那轮弦月一般,一道清寒幽冷的光芒“噗”地一声便刺进了杨旭的心口。
  “嗯”杨旭闷哼一声,尚未惊叫出声,那人推臂一送,双腿一弹,便立即倒纵入水,速度快如电光火石一般,从上船到入水,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快如电光火石,自始至终都没让人看清他的模样。人不见了,唯有水纹剧烈的震荡着,摇碎了一湾月亮。
  杨旭眸中带着惊恐和难以置信的光芒,那光渐渐散去,本来紧握鱼杆的左手也无力地垂在船舷,五指一松,咬钩的肥鱼便拖着那钓杆急急逃走了。
  披头散发的听香姑娘脸色苍白,神情有些呆滞,她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摸了摸自己濡湿的嘴唇,一股腥甜的味道便慢慢渗到她的口中,那是刚刚溅到她脸上的鲜血。听香身子猛地一颤,一声凄厉、惊恐的尖叫便夺唇而出:“啊……啊……救命啊……”
  受叫声惊吓,一只只蛙儿敏捷地从荷叶上跃入水中,“卟嗵卟嗵”声四起。
  岸上不远处有一幢房屋,窗棂上还映着灯光,随着听香的惊叫,那灯光迅速移开,然后门扉吱呀一声响,有人举着灯盏快步走了出来,站在湾堤上扬声问道:“公子,公子?听香姑娘,出了什么事?”
  “公……公子他……杀……杀人啦……”
  听香满口牙齿捉对儿打架,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话来,却说的颠三倒四,不清不楚。
  岸边那人闻言一惊,急忙丢了灯盏,纵身一跃,隔着一丈多远的距离,他竟然“嗵”地一声飞掠上船,准确地落在船梢,压得那小船儿一阵剧烈的摇晃,听香赶紧抓住船舷,连尖叫也忘了。
  那跃上船来的人青衣小帽打扮,正是杨旭的贴身伴当张十三,他急急俯身,就着满天的星光月色仔细一看,一颗心登时凉了。他不是头一回见到死人,只看一眼,他就知道得杨旭已是死的不能再死,绝无复活的可能,他的脸色顿时变的一片铁青。
  “死了?杨旭竟然死了!三年苦心栽培,大计刚刚有点希望,他竟然死了?”
  张十三双手发抖,心乱如麻,胸中一股愤懑,恨不得仰天长啸,才发泄得出心头这股恶气。他忽地转向听香,狠狠地盯着她,杀气腾腾地问道:“凶手是谁,如何刺杀了公子,快说!”
  听香姑娘指着水面,颤声道:“不……不知道,那人……那人一下子从水里跳出来,就……就杀了公子,然后又……又跳进水里不见了,奴家……奴家连他是男是女都没看清……”
  刚刚说到这儿,一阵风来吹得荷叶乱动,好像有人在底下轻轻摇动荷茎似的,听香姑娘一见,只道是那刺客去而复返,吓得再度尖叫起来:“啊!救命啊,他……他又来啦,救命……”
  “住嘴!”
  张十三怒极,反手一掌,一个清脆的耳光便扇在她的脸上,把听香的半边脸庞都打木了。听香是杨旭的女人,可从来没想过他的跟班小厮敢掌掴自己,不禁又是害怕又是惊诧,一时呆在那里,尖叫便也停了。
  “怎么办?这可如何是好?”
  张十三扼紧双腕,还没有拿定主意,就见远处有几盏灯笼晃动,原来是别庄中的下人隐约听到了呼喊声,只当是自家庄院里遇到了偷鸡摸狗的小贼,便打着灯笼,提着叉子粪铲一类的农具,向这边寻了过来,一路上还大呼小叫的。
  张十三牙根一咬,心中暗道:“杨文轩一死,我们数年心血便尽皆化为乌有了,这个责任我一个人可担不起。我暂且隐瞒死讯,先行离开此地,寻来他们再共商对策吧。”
  主意既定,眼见灯火越来越近,张十三便对听香低声说道:“公子离奇遇刺,船上却只有你一人,你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少爷是被人所刺,谁会信你?这场官司打到官府里,你便休想脱身了。”
  听香哭道:“十三郎,真的不关奴家的事啊,奴家当时正在……正在……”
  张十三厉声道:“闭嘴,公子是何等人物,人命关天的大事,老爷们急着给府学和合城士绅们一个交待,谁会在乎你一个小女子冤是不冤?民心似铁,官法如炉,一旦进了衙门,你纵然清白如水,老爷们也有得是法子让你乖乖认罪。你若不想吃官司,便听我吩咐,由我作主,莫要胡乱声张。”
  “是是是,奴家……奴家听你的,都听你的。”听香是个青楼里养大的姑娘,只懂得服侍人的把戏,哪曾见过这样血淋淋的场面,只骇得她六神无主,受张十三一吓,立即答应下来。
  这时那几个庄中佃仆赶到岸边,向船上喊道:“公子爷,出了什么事,可是有贼闯进了咱家么?”
  “没什么事……”
  张十三沉住了气,漫声说道:“公子爷吃醉了酒,险些跌落水中,所以惊得听香姑娘尖叫起来。”
  那岸上的佃户家仆们都知道自家公子爷风流嗜酒的毛病,张十三又是少爷亲近之人,他说出来的话自然无人不信,当下便哄笑起来,七嘴八舌地道:“既然公子爷无事,我等便退下了。”
  张十三目光微微一闪,说道:“且慢,我刚刚收到城里传来的消息,有些生意上的事情急需公子爷赶回去处理,公子如今酩酊大醉,难以起身,你们来的正好,去把公子的马车赶到水边来,我和听香姑娘要扶公子马上回城。”
  一柱香的时间之后,云河镇杨府别庄的大门洞开,张十三驾着马车疾驰而出,迅速投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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