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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玉垒浮云

  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的经纬。

  在日本,陆海军争执了多年的国策:南进还是北进,终于有了结果,决定南进;放弃助德对苏进攻,不惜对已与日本经济绝交的美国、英国、荷兰作孤注一掷之战。

  汪政府中人,懵懂无知,却都以为日本既与俄国世仇,且又标榜反共,那就一定不敢与国力深厚的英美为敌,而终必采取北进政策。事实上,”帝国国策实施纲要”案,已由海军在秘密制作了——向来所谓”国策案”的起草,都由陆军主持,只以南进须由海军主导,所以这一次的”国策案”,破例由海军作成。

  民国30年9月3日,日本陆海军举行联席会议,决定在10月下旬,完成作战准备;对美交涉以10月上旬为最后限期,届时倘无结果,即决心对美、英、荷作战。

  9月5日,第3次近卫内阁首相近卫文麿,携带国策案进宫,面奏日皇;请求在下一天召开御前会议。

  看完草案,日皇说道:“纲要中第一条谈战争准备;第二条才谈对外交涉,令人有战争为主,外交为从的感觉。这一点,我明天要质问统帅部的两总长。”

  “请陛下立即召见,如何?”

  日皇同意,即时召见陆军参谋总长杉山元;海军军令总长永野修身。军部首脑谒见日皇,称为”帷幄上奏”;纯粹为统帅权的行使,照例首相亦不能参加,这一次特由日皇裁决:总理大臣陪席。

  “如果日美战事发生,陆军确信多少时间可以结束?”

  “仅是南洋方面,”杉山元答说:“打算3个月结束。”

  “我记得中日事变的时候,你是陆相,你告诉我,事变一个月后可以结束。现在,”日皇很严厉地问道:“已经牵延了4年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结束?”

  杉山元大为惶恐,勉强答辩:“中国因为利用了大后方,所以日本不能依照预定计划作战。”

  听得这话,日皇愈感不悦,声色俱厉地说:“如说中国内地广大,太平洋岂非更大?你凭什么说3个月可以结束战事?”

  杉山元张口结舌,无以为答;于是永野修身不能不挺身代为解说。他将日美关系,比作需要动大手术的病人,倘或任其自然,必将逐渐萎弱;施以手术固极危险,但有痊愈之望。目前即是处于此一犹豫的阶段;统帅部当然愿意日美交涉成功,但如失败,就非诉诸战争不可。

  最后是海陆两总长都作了承诺,日美关系的重点,仍旧应该置于外交上。当然,这无非搪塞而已。

  第二天在宫内举行”御前会议”。日皇名义上是此一会议的主持人;事实上是百分之百的傀儡,因为他在御前会议中,是只听不说的。

  听是听取报告及质询。御前会议的组成分子,分成三方面,一是政府,亦即内阁中的成员;二是大本营,亦即统帅部,以陆军参谋总长及海军军令总长,率领重要幕僚参加;三是枢密院议长,算是民意代表。

  这天先由近卫说明议题”帝国国策实施纲要”的由来;然后是主持制订此纲要的永野修身及杉山元就战略观点,分析对美作战准备如何必要,以及在何种情况下,开始对美作战。接下来是企画院总裁铃木贞一报告经济态势,特别提到”最重要的液体燃料”,贮存量至下年六、七月间,即将告罄;一再强调,倘或发动战争,务须将因战争而影响生产的期间缩短;并使”武力战的成果,能够立即应用于生产方面。”换句话说,占领了什么地方,首要之著,就是搜括物资。

  报告终了,开始质询,由枢密院议长发言,与日皇的疑问一样,国策纲要的重点,置战争于交涉之前,希望政府及统帅部说明理由。

  政府由海相及川古志郎答复,敷衍数语以后,全场默然;统帅部两总长,竟置若罔闻。一时空气紧张而僵硬,令人有窒息之感。

  “刚才,”在御前会议中从不发言的日皇,突然开口,”原枢相的质问,确为事实;统帅部对此不予答复,诚属遗憾。”说完,从军服口袋中取出一张纸,双手捧着,拉开唱诗的嗓子朗吟:“四海之内皆同胞,为何平地起风波!”这是明治天皇的遗作;日皇吟毕,复又解释吟诗的本意:“拜诵御作,是要将明治大帝爱好和平的精神,特加强调。”

  于是永野修身起立答奏:“统帅部对陛下的责备,不胜惶恐。其实先前及川海相的答复,臣以为已代表政府及统帅部双方。统帅部的主张,亦是以外交为主,非不得已不开战。这个宗旨,决不变更。”

  有他这番话,僵局算是解消;而充满了狂妄野心与火药味道的”帝国国策实施纲要”,亦就算通过了。

  但海军与陆军对奉行”国策”的态度不同。海军一直是持观望的态度,准备管准备,打不打仗是另一回事;陆军却是为了作战才开始准备的。这就是说,一经开始准备,就非打不可了。

  由于海陆军对南进政策,有此基本态度上的不同,所以随着时日的消逝,双方的歧异越来越明显。近卫本意亦是先敷衍了军部,以期在外交上获有进展,便可不必诉诸战争。不料事与愿违,由美国国务卿赫尔所提”四原则”而产生的中国大陆撤兵问题,日军占领越南北问题,以及日德意三国同盟问题,都形成了美日谈判的严重障碍。而转眼之间,日历撕到9月下旬;以10月上旬为谈判最后期限的日子,迫在眉睫了。

  于是陆海军统帅部举行了一次联席会议,决定提出要求:是和是战,至迟应该在10月15日以前决定。这个要求由陆相东条英机,当面向近卫提出。

  “请问,这是不是摊牌?”近卫问说。

  “是的。”东条悍然相答:“御前会议决定的10月上旬,这个期限不应当变更。”

  近卫开始感到事态到了图穷而匕首见的严重关头,对于陆军方面,已无磋商的余地,唯有寄望于海军。事实上日本对美外交,是由海军在办,首先期用野村吉三郎为驻美大使,是因为野村在当驻美海军武官时,正好罗斯福为海军部次长,私交甚笃,凡事易于磋商。

  其次,近卫由第二次内阁改组为第三次内阁,仅仅外相易人,由松冈洋右变为海军大将丰田贞次郎。丰田曾任海军省次官,在第二次近卫内阁中担任商工大臣,为了谋求海外物资供应问题的解决,一向主张对美国应避免冲突,所以近卫第三次内阁的对美妥协气氛是相当浓厚的。近卫衷心期待着在东条提出”哀的美敦书”式的最后谈判期限以前,日美关系能出现柳暗花明的境界。

  但是,美国已成为同盟国的领袖;不知哪位深谙宣传的专家,提出了一个极响亮的口号,叫做”ABCD阵线”,A是美国America;B是不列颠Britain,C是中国China;D是东印度群岛的宗主国荷兰Dutch。这条阵线形成了对日本有力的包围;美国即令想与日本讲和,但损害到同盟国,特别是坚苦抗战、牺牲浩大的中华民国的利益,亦是无法与日本达成任何协议的。

  这样拖到10月12,是近卫的生日;首相官邸,驾客如云,他却”避寿”到位于”荻洼”的私邸、秘密召开了一次”五相会议。”

  所谓”五相”是内阁中最重要的5个人,首相之外,是外相、藏相、海相、陆相。但日本此时物资缺乏,而ABCD阵线,已展开对日经济绝交;欧洲烽火处处,久无输出,有钱亦无用,所以主管财政的藏相,地位已为策划经济的企画院总裁所取代。

  在五相会议中,近卫与丰田外相,及川海相是站在一边的,仍旧主张继续对美交涉。但海相站在军部一体的立场上,不便明白表示不愿作战,只说”应当由总理大臣加以判断。如果决定以外交进行,就应当停止战争准备,朝着外交一条路去走,不能在半途变更方针。”

  “问题不这么简单!”东条立即提出反对,否定首相有决定和战的大权;他说:“在日本,关于统帅权的行使,是属于政务以外的。就是首相有决心,如果不能与统帅部意见一致,也没有用;必须政府与统帅部双方同意,才能奏请天皇裁决。现在,首相即令有决心,陆军大臣亦不能盲从。”

  由此展开激辩,东条始终执着于外交上须确信能照陆军的意见达成目标,方可继续进行。但陆军坚决反对自中国撤兵,这样就注定了对美交涉,必无结果。

  由下午2点议到6点,终于不欢而散;近卫度过了平生最黯淡的一个生日。

  第二天,他进宫参谒日皇,详奏内阁的危机。第三天星期二,照例在上午9时举行阁议;在开会以前他邀请东条到官邸,还想说服他放弃非战不可的想法。

  由于此时主张乾坤一掷,以日本国运作赌注者,大有人在;他们的说法是:当年中日、日俄两大战役,亦不能说有百分之百的胜算,但终于大获全胜。因此,近卫特别就日俄战争开始之前的情势,作了一番回顾。

  他说,伊藤博文与山县有朋在日俄开战时,必有充分的成算;如果没有成算,而贸然对俄作战,无疑地是件荒唐的事。明治天皇当时亦非轻易下此决心,在首相桂太郎奏请裁断时,伊藤博文曾希望明治天皇能作一夜的考虑;下一天清晨,明治召见伊藤,问以对俄战争,有何成算?伊藤的答奏是,至少可以使俄军不得入朝鲜一步,以鸭绿江为界,足以支持一年的作战;在此一年中,维持对峙的情势不变,可望第三国来调停。所谓第三国由日、英同盟,法、德站在俄国那一面来说,都欠缺调人的资格;所可信赖者为美国,届时可循此着手。战争的结果,当于日本有利。明治天皇因此方在御前会议,作了裁决。

  “现在的情形与当年又不同。”近卫接着又说:“第一,对俄作战,并非孤注一掷,即使战败,犹不致危及根本;其次,如果对ABCD阵线展开全面作战,试问够资格担任调人的第三国在哪里?”

  东条毫不为所动,讽刺近卫是悲观论者,对日本的弱点看得太清楚,以致于看不出美国的弱点。而且,他还在阁议中大放厥词,他的所有的同僚都只能报以沉默。于是到了晚上,企画院总裁铃木贞一,受东条之托,向近卫提出内阁总辞的要求,并且希望近卫推荐皇族东久迩宫组阁。

  近卫接纳了东条的要求。日皇对于东久迩宫组阁,并未表示绝不可行;东久迩宫本人亦没有拒绝,只表示兹事体大,需要两三天的考虑。结果是隐然操纵日皇,喜欢弄权的内大臣木户允孝一手安排,组阁的大命,终于落在东条英机身上。

  东条内阁成立,陆军认为当此非常时期,应由首相兼任陆相为宜。因而由参谋总长彬山元提议,停休5年,尚差一个月始能晋升大将的东条,以特例准予晋级;当然也恢复了现役的身分。

  从10月11月开始,作战准备,日夜加紧;11月1日,陆海军举行了一次长达16小时的联席会议,修正了”帝国国策实施纲要”,决心对美、英、荷开战,定于12月初为发动战争的时机;但对美交涉能于12月1日午前零时以前成功,则停止发动战争。为了掩护作战准备,特派资深外交官来起为特使,赴华盛顿协助野村谈判;同时新任外相东乡茂德,亦在东京与美国的大使格鲁,进行双边交涉。

  到得11月26日,可以肯定日美交涉已经终结,外交途径已尽。于是东条通过木户允孝的安排,在宫内举行”重臣恳谈会”。凡是担任过首相的文官武将,称为”重臣”;当天有资格与会的是若槻礼次郎、冈田启介、广田弘毅、林铣十?郎、阿部信行、米内光政、平沼骐一郎,以及近卫文麿;但结果是屈服在东条的成见之下。

  于是,12月1日,作为统帅部执行长官的陆海两总长,

  “奉敕布达”了作战命令。陆军方面称为”大陆令”海军方面称为”大海令”。大陆令已编到第569号,命令南方军总司令寺内寿一大将,南海支队长崛井富太郎少将,以及中国派遣军总司令畑俊六大将,宣布”帝国决定对美英荷等国开战”,赋予他们的任务是,攻占菲律宾、马来西亚、荷属东印度群岛、关岛、香港等地。

  大海令还只编到第9号,颁给联合舰队司令长官山本五十六元帅,告诉他”帝国决以12月上旬为期,对英美荷等国开战。”

  说是说12月上旬,到底哪一天呢?统帅部商量的结果,定在12月8日。主要的原因是,这个日子对奇袭珍珠港,最为有利。

  珍珠港是远离美国本土的夏威夷群岛的一个军港,美国海军最主要的一个基地,经常停泊有上百艘的各种军舰。日本海军在考虑对美作战时,首先想到的,就是对珍珠港展开奇袭;因为日本海军的兵力,至多不过美国海军的百分之七十;正面作战,必处下风。如果奇袭珍珠港成功,预计消灭它三分之二的船舰,日本海军便可由劣势转为优势。

  奇袭的方式,最初想用潜水艇;后来想到飞机;最后由山本五十六决定,以飞机、潜水艇作大规模的奇袭,将所有的航空母舰,都投入这场投机性的行动中。这是十分严重的一次冒险;仿佛战争一开始,海军便展开了决战,如果判断错误扑一个空;或者事机不密,为美国海军所伏击,立刻就注定了失败的命运,因此,经过一再的秘密检讨,方始定案,设计一种特殊的潜水艇,代号叫做”甲标的”;它能附载于航空母舰上,接近到相当地点,由航空母舰上卸落海中,如鱼雷似地发动前进,对敌舰实施肉搏而能必中的攻击。

  不过主要的攻击,仍旧要靠轰炸机来完成。轰炸机须午夜自航空母舰起飞,方能对珍珠港进行拂晓攻击;所以最理想的攻击时间,是照中国阴历的算法,二十左右的月夜,因为自夜半起日出,都有月亮照明,对飞机的起飞编队,有莫大的帮助。

  12月8日照阴历算是10月20日,在夏威夷则是10月19;选定这一天还有一个极好的理由,恰逢星期日,官兵休假,更易成功。

  这个”乾坤一掷”的时间,奏请日皇裁可;随即颁发

  “大海令”。陆军方面亦同时开始行动;颁发”大陆令”另有一套密号及代号,大陆令第569、570、572号的代号是鹫、鸢、鹰;作战开始日为”日出”;日期仿照中国韵目代日的办法,预先编定,8日为”山形”。因此,南方军总司令部发回来的复电是:“谨奉悉鹫之大令为日出之山形。”意思是已了解于12月8日遵照第569号大陆令开战。

  于是从日皇以次,凡是有资格参预最高机密的重臣要员,都屏息等待着”日出”之”山形”;而目光专注着第一航空舰队。

  第一航空舰队司令南云忠一中将所率领的航空母舰,共计6艘,为奇袭珍珠港的主力。早在11月下旬,即自日本本土出发,自北方接近夏威夷,预定在日出一两小时以前,抵达阿胡岛北方约200浬的位置,6艇母舰所载400架飞机,即?自这一位置起飞,轰炸珍珠港。

  同时,预定在马来亚登陆的大运输船团,亦于12月4日自海南岛的三亚港出发;作战行动实际上已经开始,而对美国却仍在交涉状态中。这是在国际上说不过去的一件事,因此,外相东乡茂德在12月4日召集的陆海军联席会议中表示,在开始作战,有对美国提出最后备忘录,通知停止交涉的必要。

  杉山元与永野修身都有难色;因为通知停止交涉,即等于宣告军事行动的开始;奇袭端在保密,否则必败无疑。

  此一事实,东乡自然亦能谅解;不过外交上的手续,是一定要完成的。摆在眼前的难题是,如何在保密的情形下,做到外交上应该要履行的步骤?

  经过缜密的研讨,决定将此项备忘录自12月7日上午4时期开始逐段发电,由野村大使于华盛顿时间12月7日午后一时,面交国务院。这时在夏威夷是12月8日上午3时;预定半小时后开始攻击。

  到了12月7日,东京的报纸登载着美联社的一则消息,说美国国务卿赫尔宣布,罗斯福总统亲自撰拟电报致日本天皇。东乡大为紧张,但唯有静以观变。这样到了晚上10点钟,格鲁亲自打了个电话给东乡,说美国有紧急重要的电报到达,正在翻译;译完即将来访。午夜过后,格鲁亲自带来一封罗斯福致日皇的电报,说奉命须晋谒日皇,当面递呈。同时将电报的副本交给了东乡。

  罗斯福是指责日本增强法属越南的兵力,希望日本撤兵,借以保障太平洋和平。

  东乡很失望,他原以为罗斯福有很大的让步,还来得及阻止3小时以后发动的奇袭;不想是这样一个电报。

  “请稍坐一坐。”东乡答说:“等我来联络。”

  所谓”联络”是跟东条去商量;在此箭在弦上之时,自然拒绝了格鲁的要求。

  “非常抱歉。”东乡跟格鲁说:“现在已是12月8日上午一点钟;夜太深了,不便进宫,惊扰天皇。而且,电报中亦并无特别重要之处。”

  格鲁亦已料到有此结果,不过奉到命令,不能不有此行而已。可是,他没有料到,东乡还是进宫了。

  日皇彻夜在等待。先是东乡面奏有此罗斯福的电报;然后是东条晋谒,奇袭成功,时为上午4点钟。

  日皇已经知道奇袭珍珠港成功了,但罗斯福却还莫名其妙。原来,华盛顿、东京、夏威夷三地,时间有差异,以东京为准,华盛顿要晚14个小时;而夏威夷要早4个半小时。预定的计划是,野村大使应该在东京12月8日凌晨3时,亦即华盛顿12月7日下午1时递送停止交涉的照会,此时在珍珠港是12月8日上午7时,奇袭的飞机,已在飞行途中,预定于7点半钟飞临珍珠港上空。这就是说,从正式通知交涉终止到开战,只给美国半个小时的时间。

  那知道在华盛顿的日本大使馆,由于电报翻译、誊写等等手续延误,野村直到华盛顿时间下午1点50分,方始出发;2点20分在国务院见到赫尔——他的脸色之难看,是野村前后在美国多少年,从未在任何人面孔上见过的。

  “赫尔先生,”野村仍旧保持从容的态度,”我奉本国政府的训令,正式通知贵国,关于两国之间的交涉,已经结束了。”

  说着,将备忘录递了过去;赫尔接过来只看英文译本,只说交涉结束,并未声明日方保留行动的自由;在形式上不能认为是国际法上的战争通牒。

  “你,”赫尔很不礼貌地戟指而言:“你所代表的国家,卑鄙无耻你知道不知道?一小时以前发生了什么事?”

  野村先听赫尔骂他的国家卑鄙无耻,不由得勃然大怒;但一听后半段,知道赫尔出此态度,必有缘故,便沉着地答说:

  “我不知道有何特殊的事故。”

  “你看!”赫尔将摆在他面前的电报,往外一推。

  野村拿起来一看,电文是:午前7时49分,日本飞机180余架袭击珍珠港,先俯冲轰炸,攻击机场;继以鱼雷攻击机及水平轰炸机,攻击港内船舰。我方损失惨重;战争刻正进行中。

  野村恍然大悟,怪不得外务省指令,要他将备忘录在下午1点钟送到;虽然离发动攻击的时间只有二三十分钟,但总是先警告,后行动。如今却成了百分之百的暗箭伤人;自是有损国格的一件事。

  “国务卿先生,”野村把头低了下去,”我很抱歉。”

  在同一时间,上海租界上的居民,几乎都被发自黄浦江的巨大爆炸声所惊醒。

  黄浦江中炸沉了两条船。一条是行驶于欧洲与远东之间的豪华邮轮,意大利的”康脱罗梭”号;是公共租界当局从无线电中接到日本宣战诏书:“帝国为自存自卫起见,兹不得不奋起,以击碎一切障碍”;以及珍珠港被偷袭的消息以后,自己炸沉的。

  另一条是英国的炮艇”海燕”号。日本驻上海的海军在接到开始攻击马来西亚的战报后,派出两名军官去招降。”海燕”号的船长当面拒绝;在日本军离船后,所有的官兵,亦即上岸,然后自己炸沉了”海燕”号。

  另一名日本军官招降美国军舰”威克”号。名为军舰,实际是一条内河巡逻船;美国海军专为巡行长江而设计建造的——当11月26日,美日交涉在事实上已经终结时,赫尔通知五角大楼,对日的外交途径已尽,今后是军方的工作了。因此,五角大楼下令作军事上应变的部署。于是美国驻远东的海军司令,潜水艇专家哈特上将,给了驻上海的海军司令格拉斯福少将一道命令,将所有的美军船舰,都集中到菲律宾;只有”威克”号被留了下来,因为”威克”号不适宜于海上航行。同时威克号上有一套高效率的无线电通讯设备,担负着美国总领事馆的通信任务;就因为有此任务,”威克”号决定投降,大部分船员跳入黄浦江,潜游至一艘巴拿马货轮上躲了起来;但是那套极有价值的无线电通讯设备,终于还是让日军拆走了。

  在上海的日本陆军,也同时采取了行动,进驻租界,接收了英美的产业;到得天亮,全上海都已知道,日本真的跟英美打起来了!

  有人佩服”日本鬼子有种”;但更多的人却是在暗中额手相庆。日本这一下是揽了一个马蜂窝,有得它的苦头吃。

  汪精卫是于清晨7点钟,在他颐和路的住宅中,召集会议。他的神情显得相当激动,完全失去了他平时时刻在注意的优雅的风度。

  “日军总司令部跟日本大使馆,在两个钟头之前才通知我,已经对美国、英国、荷兰,发动了全面的攻击。这样重大的问题,日本在作出决定以前,我们竟然一无所知!”汪精卫重重地捶着桌面,”日本政府太岂有此理;太不把我们当作友邦看待了!”

  “日本方面有解释。”周隆庠低声下平地说:“由于奇袭珍珠港,关系太大,所以不能不保密。这一点,日本大使馆再三致意,说要请主席特别谅解。”

  “外电报导,日本是在发动攻击以后,才把停止交涉的备忘录送交美国政府。这样的作风,只有激起美国及同盟国方面的同仇敌忾的情绪,加紧团结。日本这样做,自己注定了失败的命运!日本军阀这样愚蠢地蛮干;日本的元老重臣,全坐视他们的军阀横行,而无所匡救,真是大出我意料之外。聚九州之铁不能铸此错!”汪精卫用双手使劲搔头,连连问说:

  “我们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于是,正好由上海到了南京的陈公博说道:“日本一采取以战养战的办法;这个办法,今后势必扩大实施。据说偷袭珍珠港很成功,照形势判断,日本是准备的,初期战果会很可观;这一来,军部的气焰更高,我们的处境将更困难,特别是对日军搜括物资,应该预先筹划一个对抗的办法。”

  “现在还谈不到办法。”周佛海接口说道:“我们只有坚持一个原则,随机应变,为国家保存元气,替百姓解除痛苦,能做得一分是一分。”

  汪精卫用失神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大家,”尽其在我!”他叹口气,”只好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会议就在汪精卫的叹息声中,不了了之;但与会人员之中,很有些人浮现着闪烁不定的喜色。这只要多想一想就能明白,是出于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日本人自讨苦吃,抗战至今四年五个月,终于露出来一线胜利的曙光。

  沦陷区内持着这种想法的人,不知道多少?同时,短波无线电中,也传来了许多令人兴奋的消息;大家最关心的,当然是来自重庆的广播;领袖约见美、英、苏三国大使,提交书面建议,表示中国绝不避任何牺牲,将竭其全力,与友邦共同作战,建议采取联合行动,美国对德、对意;苏俄对日本,皆须同时宣战。

  国际上的反应,恰如中国所期待,英国、加拿大、澳洲、荷兰、希腊、戴高乐所领导的自由法国,以及海地、萨尔瓦多、危地马拉、洪都拉斯、哥斯达黎加这些中南美的国家,都发布声明,对日本及德意宣战。侵略中国的日本,一夕之间成了世界公敌。

  从七七事变以来,中国一直是抗战,日本则是不宣而战;到了这时候,中华民国终于正式对日宣战,并声明对德、意两国,处于战争地位。同时分别照会罗斯福、邱吉尔及斯大林,建议由中美英苏荷五国,订立联盟作战计划,由美国领导执行。邱吉尔复电赞成;美国则不但同意,而且认为这是”至为切要”之举,希望12月17日以前,在重庆召集联合军事会议,彼此交换情报,并商讨对于东亚如何采用最有效的陆海军行动,去击败轴心国家。虽然苏俄还未迅速作出反应;但是,中华民国已处于对付世界公敌日本的关键地位,在世界舞台上,与美国、英国同为要角。自鸦片战争至今中国的国际地位,提高到第一级;是沦陷区的百姓,最感到骄傲兴奋的一件事。

  因此,无线电中不断传来的坏消息:日本进攻泰国,兵不血刃而下;越南属于维琪政府的法军,与日本订立军事同盟;日本在马来西亚北部及菲律宾登陆;日本占领美国的属地威克岛、关岛;以及英国的主力舰”威尔斯皇子”号、”却敌”号为日本飞机炸沉等等,所予人的感觉,并非沮丧,反是兴奋。

  因为,大家对美国的国力是有信心的,日本不过乘美国不备,取得一时的胜利而已;等到美国正式动员,日本一定不是她的对手。此刻美国吃的亏愈大,将来报复的决心与力量亦愈强。这就是大家兴奋的缘故。

  但是,对于日军进攻香港,大家就不能以隔岸观火的心情来看待了,因为香港有许多对国家有关系的重要人士;特别是金融家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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