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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龙09章 独霸西戎

  也许,让你选择回到历史的某个时代,你越会向往美丽的春秋。如果让你选择生活在春秋的某一位恐龙的地盘,估计楚国的云梦和性开放的齐国会人气最旺。

  而我会选择去公元前七世纪中叶的晋国,当时的晋国类似如今的美国,是个移民涌入的国家,狄人、戎人、巴尔干人、楚国人,都在晋国混生活。那里没有盘根错节的公族势力(都被晋献公杀群公子杀光了),异姓的外来打工者很容易在官府找到饭碗。而如果你去齐国,那里分封制积累的大家族势力相当顽厚,一般外人只能当个抱关击柝、拣垃圾、炸油条的,或者建筑队的小工。去楚国也不太好,王权集中,有点类似未来的皇帝专制,没有个人的自由空间。

  去秦国的人估计也不多。虽然说,中国的文明据说是从西往东传递的,陕西关中是神农氏、黄帝的起源。但到了西周东迁以后,秦国的境遇则类似老少边穷,大西北,到处跑着的都是狄人。从中原跑去西北打工的高级知识分子只有百里奚和蹇叔两个老大爷。百里奚不知什么时候死了,蹇叔更是老得不堪,后来者却还没有。所以你可能也不要去。如果你非要去秦国,也一定不要赶在公元前627年,因为那一年的秦国,有着血光之灾。

  公道世间惟白发,贵人头上不相饶。公元前627年,秦国领导人秦穆公老爹这时也五十多岁,两鬓都染上了人间的白霜。而在前一年,他的好朋友,晋国的晋文公重耳也死了。屈指计算,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楚成王都死了。从前秦穆公惧怕这个,惧怕那个,轻易不迈出国门。如今老一辈恐龙都入土为安了,换上新一帮嫩稚的毛头小伙。秦穆公成了最长寿的孤独一枝,他感到无限的孤独和空虚的伟大。他觉得,只有冲击中原,才能避免自己在空虚的伟大中突然疯掉。

  于是,他把老的不堪的蹇叔叫来密谈:“蹇叔啊,晋文公重耳刚刚死了。饿想趁晋国新丧,无力经营中原,出兵中原争霸,打下郑国,我们就成了中原霸主,取代重耳的地位,实现我一生的最高理想。您老高兴吧。”

  “我高兴啊。但这么做,晋国恐怕不会高兴吧。”蹇叔说。

  “呵呵。前两年,郑大夫烛之武的一番话把饿说得茅塞顿开。我才明白自己想挺进中原,中间隔着的拦路狗,不是别人,正是饿们一直呵护栽培的晋国啊。饿一辈子帮了晋国许多忙,路线全错啦。我们有必要修正邦交政策了。”

  “您是想走修正主义道路哇?跟晋国翻脸?”蹇叔说。

  “是啊。”

  “三年前,您和重耳合围郑国,暴师劳久,都没有打下来,咱们一人去,能有戏吗?”

  “咦,这回饿改用偷袭了。像郑国那样的城墙,没有内应是打不进去的。饿们驻郑国大使馆的特务杞子,掌握了郑国北门钥匙。趁郑文公刚死,饿们偷袭……”

  “主公,从我们雍城到郑国,千里之遥,沿途尽是穷山恶水和羊肠小道,急行军也要十几天。劳师袭远,必定泄密,补养运输也跟不上啊。”

  穆公说:“我老啦,等不及啦,郑国是饿的东道主,郑国人民也等不及啦。这兵非出不可,饿已经决定了。”

  公元前627年,陕西的报春花开了,秦都雍城的东门外,旌旗飘扬。秦穆公命令“百里孟明”(百里奚的儿子),以及西乞术和白乙丙(蹇叔的儿子),率领一支三万人队伍,高歌阔步,挺进中原,和那个拿着郑国大门钥匙的人,汇聚起来,干一番事业了。

  然而蹇叔拄着拐杖,看见的只是一场惨剧的序幕被拉开。他蹒跚着送到城外,哭着对儿子们说:“儿啊,崤山的两座山冈,一座埋过后杲氏的骸骨,一座是周文王躲避风雨的地方,你们的尸骨,大约我也要到那里去收了。”崤山山谷是陕西省通连中原的咽喉要道,两边悬崖排列,山石峭立,抬头只有一线蓝天,是个天然的大棺材。蹇叔能掐会算,预见秦军葬身崤山,于是哭得很伤心,哀嚎着:“多么可爱的军士啊。可是,吾见师之出,不见师之入也!”旁边秦穆公听了,给气坏了:“哭什么丧,扰乱军心,太不吉利。死有什么可怕的?你活得还不够长吗?咱们秦国多少人才活了你一半岁数,他们死后的坟树也都合抱粗啦。你还不知足吗!”

  蹇叔被从路边拉开,嘴巴上还挂着鼻涕眼泪,但不敢哼泣了。秦军们唱起高昂的调子:“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如果我牺牲,请把我埋在——那高高的山冈。”事实上,这支挺进中原的大秦军,结果竟是全军覆灭,匹马只轮无还者。

  这些可怜的去执行荒唐任务的秦军战士,背影越来越远了。他们一路东下,翻越愚公挖过的王屋山,滑入中原。这些人全套盔甲加上随身携带的必需品,负重好几十斤,还要携带三四天的口粮,一边还要拎着沉重的兵器,千里奔袭,真让人吃不消。我们光说那头盔吧。青铜头盔像一个扣着的钟,顶子部分隆起得比现代头盔高,那是为了容纳古人的大发髻。顶上还浇铸成各种兽面形状,用来吓敌人一跳,表面经过打磨,比较光滑,但里面粗糙不平。因此,要先裹上头巾再戴盔,以免蹭掉头皮。古人体格比现代人好,秦人身材也必现代人高,平均一米八零,所以能顶着这样笨大的头盔走路。此外身上还穿着坚硬的牛皮甲。皮甲弄不好会磨伤皮肤,所以里边必须垫一层夹衣,于是又要长虱子。每天晚上,他们就依附于路边的传舍休息,忍着虱子痒痒。长官们睡传舍里边,是房子。级别低的长官睡帷幕(帐篷),兵士就露宿数星星,或者是极为简单的帐篷。遇上下雨的时候就难受了,好在他们所尊沿的道路,都是诸侯间的国道,夯土路面,下雨也不太起泥泞。

  路上的辛苦可以克服,不能克服的是给养问题。按《孙子兵法》说:出动战车一千乘,就需要另一千辆车运输给养。向前方转运三十石粮食,最终只有一石能抵达目的地,因为半路损耗很大,运输的人马自己也要吃(要吃掉一半儿)。一旦一只牛闹肚子走不动了,整个一车粮食都只好抛弃路边。所以,为了尽可能保证给养,除了牛车们在后边要拉着粮食,士兵自己也要背着口粮。总之,很难办,当时运输能力是不能支持远距离运动作战的。“千里而袭人,未有不亡者也!”而且秦国师出无名,它刚刚接受烛之武的说合跟郑国结盟,现在无缘无故又去袭击人家,背信弃义。

  秦军一路急行,迅速向东推进中原,进入洛阳地区,这是老周天子的地盘。就像衣冠不整者不能进宾馆一样,携带凶器的异国部队也不能穿行洛阳,否则就是谋反的罪。如果非要穿行,需要改扮成平民的样子,把皮甲卷起来,头盔放到书包里去。可是这帮快活的年轻军汉不懂这个礼仪,只是乱糟糟地跳下战车,脱去青铜头盔,乱点了一下脑袋,然后跳跃上车,奔腾而去。前后三百辆兵车,多是如此。跳跃上车也不对,战车的车厢开门在后,门旁有绳,应该拉着这个绳子爬上去,这是礼仪。可这些快乐的军汉,就像坐拖拉机赶集的农民一样,为了炫耀脚力,都直蹦上车去。

  王孙满这时候还年幼,从门缝里观看了秦军的表现,对爷爷周襄王发表了一番感想:“爷爷,秦师必败。”

  “为什么啊?”

  “轻佻的人都没脑子,无礼的人疏于防备。一旦遭遇险情而又疏于防备,还是没脑子的人,能不败吗?”这个有脑子的小孩聪明得骇人。

  周襄王目送远去的秦国兵马,那些魁梧的陕西军汉,盔顶上插着一簇簇鸟雀羽毛,在夕阳下煞是好看,仿佛一只只不会说话的、奇怪的、有触角的甲壳虫。有谁会知道,戴安全帽的这些可爱脑袋,不久就将被大石头砸瘪。

  过了洛阳,再往东不远就是此次偷袭的终点——河南新郑(郑国),秦穆公的作战地图上,已经把这里画了个红叉。为了尽量减少与行经地区的接触,秦军偃旗息鼓,不露声色,但还是被一队郑国商人的骡子迎面拦住了。

  就像政客会对钱感兴趣,有钱的商人也会对政治感兴趣。郑国商人“弦高”就是一个热衷于政治的爆发户。它正去洛阳拿政府定单,路上遭遇了秦军。听说秦军是来攻打自己祖国郑国的,弦高突然激发了浓郁的爱国热情。他用四张熟牛皮做见面礼,又拿十二条牛去犒劳秦军,并假用郑穆公名义宣布:“鄙国国君作为东道主,已经给你们准备了热洗澡水,还派出卫戍部队,保障你们的安全呐。Welcome!”

  总司令“百里孟明”和两个军长面面相觑,吃惊而无奈地说:“看来郑国人已经知道我们的偷袭计划了,怎么办?”

  弦高当晚用国道上的传车,星夜把情报送回郑国。郑穆公闻报神情惶恐,赶紧侦察“秦国驻郑大使馆”。哇塞,秦国大使馆里的人正准备里应外合了:甲胄都已上身了,厉兵秣马(磨砺兵器,给马喂草),就等着开杀了。弦高情报一点没错。郑穆公赶紧宣布秦国大使杞子为不受欢迎的人,驱逐出境。鉴于杞子掌有郑国北门钥匙,郑国北门的锁,连忙换了把新的(当时已经有青铜锁了,常常作成鱼形,因为鱼很警醒,即使睡觉也睁着眼)。

  百里孟明听到这些消息,望着郑国的天空,喃喃地说:“我们的卧底也被赶跑了。”副司令白乙丙发言道:“看来不幸还是被我爹说中了,千里袭人不好办。”

  “没办法了。我宣布,偷袭计划作废。还是按蹇大叔的意思回去吧。”百里孟明总司令说。

  “好啊,但是我们的给养快不够了,司令。”白乙丙提醒说。

  是凡战争,给养线总跟不上进攻部队——进攻部队是轻车肥马跑得快,给养部队则老牛重车,连跑带喘跟不上。更何况秦军是偷袭,属于急行军,一天走两天甚至三天的路,给养更跟不上了。给养跟不上也有办法,士兵可以散到附近,抢敌人田野里的小米或稻子。这就是孙子所谓:“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武器从本国解决,粮草从敌国解决。所以当时打仗最好是秋收季节,只有傻瓜才会在坚壁清野的东天出征。然而现在正是清冷的春天,田野里啥也没有呐。

  “看来,我们只好抢滑国人国库里的粮食了。”孟明说。秦军三帅于是并力袭破附近的滑城(河南偃师,从前的商朝大城),尽掠滑国子女、玉帛、宝器、粮草。然后载上车,在不祥的空气中,这伙忧心忡忡的秦国战士决定返回祖国。他们西行三百里,登上他们所熟悉的黄土高原,才略略放松了脚步。

  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秦军很快来到老头子蹇叔预言的崤山鬼门关了,这是从中原进入陕西的大门,在陕西省东南角。崤山主峰一千七百多米,群山烂漫一片,只在中间开裂出一条深沟,七十多公里,仿佛一个长条大棺材。车马想在沟中通行,都需要提前大声吆喝,让远在深沟对面十里外的人听到,设法提前避让,如果双方不期而遇,在这仅容一车通过的山路上,只好彼此商量,让一方退回原处。这个深沟是外界进出陕西的必经之路,如果在这深沟两端设人把手,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后来战国时期,果真在沟的东端修了著名的函谷关,西边修了著名的潼关。两道关口,易守难攻,捍卫着陕西关中的秦国人,是秦国的东方要塞。秦国在这个关的内部,所以叫关中平原,后来秦汉都定都关中平原的西安,正是看中了这些易守难攻的要塞。)

  晋军元帅先轸也知道这个深沟,先轸说:“我们晋文公重耳刚刚驾崩,秦人就蠢蠢欲动,兵进中原,跑去与我们晋国人抢肉,妄图撼动我们的霸主地位。秦国是我们潜在的敌人,为了子孙后代的安康,为了百年基业的稳固,请让我们打秦国人吧。天奉我们一个大机会,奉不可失,敌不可纵。一日纵敌,数世之患啊。”

  “那我们应该怎么打?”

  “崤山地区山高涧深,都是绝壁峻岭,沟中马不能行,车不能转,是秦军回国的必经之路。如果我们在那里伏击秦军,就可以全部歼灭之。”

  晋文公重耳的儿子晋襄公批准了先轸的作战方案。晋军在崤山的峭壁绝顶上完成作战部署,以逸待劳。公元前627年4月13日,先轸从壁顶往下眺望,看见轻率的秦军终于在大笨蛋孟明的带领下,终于慢慢走进了棺材。两侧都是悬崖绝壁,面前是一条幽谷狭道,这支几千里奔走、长期暴露的军队携带着从滑国抢来的给养,疲劳不堪,谁也没有力气去侦察前方和头顶安全。在他们头顶上,身穿黑色军装的晋国埋伏军,已经像乌鸦那样,等待着深沟底的尸体了。

  晋国伏兵们静静地掩藏在草丛里,向下眺望,他们看见在只可容纳一辆战车的谷底小道上,秦军行动迟缓。你甚至可以看清秦人的鼻子。除了牲口的嘶叫和车轮的辚辚,你甚至可以听见秦国人的呼吸。其实那是你自己紧张的呼吸,埋伏在草丛中蓄势待发,你手心里渗出汗水。为了避免谁激动得忍不住大喊一声,埋伏者们都口中含枚——含枚就是横含着一个竹筷子样的东西,这导致很多人的口水流出到草上,招来很多古代得蚂蚁。

  最后的惨剧如期而至,先轸挥令击鼓。这时候,春秋时代流行的各种青铜武器,都不如满山遍野的石头最有攻击效力——放箭还有个命中率的问题,石头却一定会滚到谷地。满山的石头轰击而下,秦军三百辆战车就像三百只弱不禁风的虱子,扑哧扑哧全部稀烂。你知道“掐虱子”吧,把虱子放在背对背的两手拇指中间,指甲背互相一挤,虱子就爆炸了。三万骁勇的秦国军汉(相当于现代五个师)的脑袋,全部在石头轰击中爆炸。秦军在不见天日的狭沟里发出短暂的鬼哭狼嚎之声,很快哭声被石头掩埋,化为满沟的肉饼,成为山脉的一部分。这还是中国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牺牲。牺牲者甚至至死都不知道敌人是谁,这挨千刀的坏事是哪个混蛋干的。

  笑着从山腰站起来的山西人,赢得了阻遏秦国东向争霸的决定性胜利。先轸由此一战成名,载名史册。先轸早年以九袋长老身份跟随重耳流浪,回国后,长期担任三军元帅,多谋善断,性格刚直,先后指挥“城濮之战”和“崤之战”,均获得压倒性胜利。特别在此“崤之战”首创了中国古代军事史上第一次伏击歼灭战形式(一个活口都没留下),俘虏了秦军三个统帅,达到其个人军事生涯的辉煌顶峰。超群出众的俊义之士“先轸”,也因此成为春秋时代最牛的军事战略家和战术指挥家,并为晋文公、晋襄公两代霸业打下强硬的军事基础。晋文公生前常说:“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先大将军。”

  说先轸是最牛的军事战略家,是有道理的,因为他主张和推动发起的“崤之战”,对于保持晋人中原霸权地位,扼制秦人东出,具有重要意义。说他是著名战术家,因为他首次利用山地复杂地形给敌人设套,伏击敌军,一改从前打仗是观兵的文雅古风,彻底结束了二十年前宋襄公时代“为战以礼”的奥林匹克公开精神,开创了“战争诈谋化”。

  先轸勇创“诈谋化”的心路,缘因他是山西晋国人,脑皮层多多,给人设套是山西人的传统,早在“假虞灭虢”就开始用套了。还最有趣的一次,晋国人跟楚国人打仗,晋国人想逃跑,就告诉楚人说:“你们后退三十里,腾出个地方咱们好好打一场。”楚人傻呼呼地一退,晋人却转身平安跑掉了。楚人想追,却来不及了。晋人一边跑,还一边欢呼:“我们把楚人打退三十里了!!乌拉!!”晋人的多智多诈常如此。先轸成长于这样的环境,必然受其传统影响。后来他跟随重耳流浪期间,又“备尝艰难阻险,尽知民情真伪”——意思是把自己磨练得很精,打仗就更精了。“城濮之战”和“崤之战”,先轸都使劲设套。他这种“战争诈谋化”的实践,被后来的孙武子总结为“兵不厌诈”革命性新军事思想。

  关于“兵不厌诈”,我们也可以说出它的一大串坏话来:从此打仗开始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宋襄公“不伤二毛”的精神再也没有了。甚至不打仗的时候也开始坑蒙拐骗,导致世道开始浇漓、人心慢慢不古,每个人都很机巧,绝对不让自己吃亏。交际也好、上班也好,干活也好,当官也好,都是稳赚才行,付出的尽可能最少、获得的尽可能大,那才算本事呐。“亏了单位也不能亏个人”是一度常闻的口头词儿。至于做实业的人不走正轨竞争,造造假货、偷偷税款、走走捷径、钻钻漏洞、利用利用特权,那就是更符合“诡诈致胜”之道了。所以《孙子兵法》被津津乐道,不光是因为能经商致用,更迎合了中国人不肯打正规战的行事心态和机巧的文化心理。不是常听人说吗:中国人聪明、中国人确实聪明、太聪明了!——这大约就是从先轸的时候开始“聪明”起来的罢。

  不管你赞同也好,批判也好,先轸开创的“兵不厌诈”后来成为东方中国人战争术的最大特色,《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打仗几乎都是这个(而西方则不太这样),慢慢形成中国人重智谋而轻实力的特色,即便民间比武打擂,也是赞赏“四两拨千斤”的巧劲而轻视巨拳粗膀的挥舞。中国人不如西方人喜爱户外体育锻炼运动,而强调内心体验修养(练心练气、休禅打坐),大约也可以归结到这一点上。它甚至把中国人的审美情趣也培养成求巧求奇,比如把大树弄成盆景,天足缠成小脚。如果说,春秋战国时的中国人显得大气滂沱、慨慷直朴(而不像真正的“中国人”),到了“兵不厌诈”的后代就更机巧玲珑、奇思善想——像“中国人”了。春秋时代的中国人,像“老外”。

  毛主席不是有那句词吗?“齐声唤,前头捉了张辉瓒”。秦、晋崤之战,秦军全军覆末,有三个张辉瓒被俘:总司令百里孟明,军长西乞术、白乙丙。这哥仨给囚禁在曲沃,准备带到晋都绛城献俘。

  晋文公重耳的二等媳妇之一——文嬴,是秦穆公亲族的女儿(也许是秦穆公的亲女儿),当初姐妹五个一起嫁给重耳。这位文嬴如今身在晋营心在秦,一听说老爹秦穆公的总司令和俩军长给捆住了,赶紧向重耳的儿子——现任国君晋襄公求情,请求放人:“秦晋世为婚姻,本来太平无事,都是这三个战争贩子挑拨离间,贪功起衅,导致两国干戈相见。你放他们回去吧,请让我爹杀了他们仨解恨。”

  晋襄公犹豫不决。文嬴不是他的亲妈,但毕竟是爹的二等媳妇,也得给些面子啊。文嬴又说,“从前,你二叔晋惠公韩原大战被我爹秦穆公俘虏,我爹请他吃七牢大饭,最后送他回国。你忘了吗?”

  晋襄公悚然心动。礼尚往来,自己也别太小气了,当即放孟明等三帅归秦。次日早朝,先轸还打听呢:“俘虏都哪去啦?什么时候杀啊。”晋襄公说:“俘虏已经坐飞机走啦,先君晋文公的夫人请我放人,我就放了。”先轸气得叫道:“我们前方武士流着大汗,花了多少力气才捉到这仨啊,她妇人一句话就给免了?自毁战绩,长敌威风,亡无日矣!”说完就对着晋襄公吐了一口唾沫。

  当时朝堂上都铺着华美的席子——(诸侯国君是三层席子,天子五层,战国时席子进化为地毯,地毯是中国和波斯人的首创),大臣上朝的时候,需要脱鞋脱袜子进去。先轸当着国君面往席子上吐唾沫,实在无礼啊。等先轸冷静下来,也觉得非常羞愧,就主动自责,辞去元帅职务。后来,四个月之后,在一场对白狄的作战中,先轸俘获了白狄首领,充分显示了自己的武功。然后以单车冲入敌阵,展开自杀性的冲锋。可是狄人死活就是打不过他,他只好脱掉甲胄,像许褚那样赤膊作战,终于死在乱箭之下,以变相自杀的方式向国君谢罪(为吐唾沫事件),表现了对晋君的忠诚和守礼。这个壮烈的悲剧人物的头颅、一代军事奇才的head,最终被狄人恭恭敬敬地归还,面色如生时一样。

  回到上边没说完的话题,当时晋襄公挨了先轸的唾沫,也非常懊悔,翻然悔悟,吩咐人赶紧去追秦国司令和军长。阳处父领命,驾着马车向西追到黄河边上,看见三名秦国战犯已经逃上渡船啦。阳处父打算诱捕他们,就把拉车的左马解下,对船上喊:“喂——,寡君叫我送马匹给你们呢,坐着车回国走啊,车舒服,快来——,拿上马再走吧——,喂——哎——。”(阳处父也是个脑皮层多多的人啊。)

  可是三个秦将早是惊弓之鸟,哪里肯信,回喊道:“若从君惠而免之,三年将拜君赐!”——我们还是回国接受处理吧,如果能侥幸活下来,三年以后“答谢”你们晋国。三将又胡乱支吾了几句,开船逃走了事。

  他们仨回到秦国,秦穆公这边正郁闷呢。他听说三军精锐偷袭郑国不成,在归途上全部升天了,又急又气,寝食俱废。秦穆公扶立晋惠公、晋怀公、晋文公三代,实在是对晋国有大恩,如何也想不到晋国会来打他。后来听说三位大帅金蝉脱壳,龙归大海了,方才泣极而喜。管刑罚的官请求以丧军辱师罪杀掉三帅,秦穆公说:“这是饿的战略决策失误。咱们秦国这一筐土豆,扒拉来扒拉去,就这么仨好的,杀了,饿还找谁去啊?”

  秦穆公老爷子穿上素服(白的),弓腰到郊外迎接三帅,在河边哭道:“饿,嬴任好,违背蹇叔劝谏,使二三子受辱于前敌。都是饿的罪啊。是我贪心太大,害了你们。‘大风有隧,贪人败类’。饿不能因为谁长了个针眼就忽略他的大德。百里孟明啊,你继续当总司令吧,我不撤你。”

  有情有义的话使听者无不动容。失败面前,秦穆公不迁怒于人,也不诿过于天,更没有歇斯底里,而是正视自己过失,鼓舞部属,励志图精。百里孟明本来灰心丧气,准备领死,看见秦穆公对自己信任有加,遂感愧万分,惟图报效。第二年他带着两个旧军长,以四百乘兵车伐晋,欲雪崤山之耻。

  晋人则以先轸之子——“先且居”为大将、赵衰为副,率三军中的一军迎秦兵于境上。鉴于兵少,先且居就不给部署以犹豫胆怯的机会,采取主动出击战术,硬碰硬地迎击秦军。其部下“狼覃”是一员猛将,率少量士卒猛轰秦军,直至战死于阵前。(狼覃以前不受先轸赏识重用,满肚子都是意见,所以此次临阵死战,以证明自己的骁勇。他有情绪却不作乱,用勇武捍卫自己的名誉,被《左传》称为君子)。当时战场范围不大,晋国人全看见狼覃之蹀血了,大受激励,一拥而上,秦师不能敌,大败而归,把甲械好东西丢给了晋人。

  晋国人把这次狼狈而逃的秦军戏称为“拜赐之师”,嘲讽孟明在船上那句“若从君惠而免之,三年将拜君赐!”的吹牛。接着,元帅先且居又汇同宋、陈、郑三国之师攻入秦境,取其江、彭二邑而还。至此,晋襄公从崤战起前后三败秦师,实现了晋国神汉卜偃所预言的“一击三伤”。作为晋文公的儿子,晋襄公成功地推进了上一代霸业。

  秦国“常败将军”孟明这回急眼了,散尽家财,抚恤阵亡将士家属,每日操练军队,以忠义砥砺秦人。所谓哀兵必胜,第三年头上,年迈的秦穆公亲自带着孟明讨伐晋国——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啦。渡过黄河以后,他们焚毁全部渡船(像项羽那样不留归路了),誓死克敌。秦军逐次跃进突击,攻破山西西部闻喜地区要塞。晋军避敌锋芒,不敢贸然出战,向中央政府请示。晋国元老赵衰说:“秦军连连失败,如今愤怒已极,倾国兵马来犯,锐气不可阻挡,不如回避,使其稍许得志,平息两国之争。”赵衰又念了几句诗来加强自己的论点。先且居也主张和为贵,避免陷入南西两线作战的境地(南对楚、西对秦)。狐偃则四五年没有发表意见了,这个智多星,估计他老人家得了老年痴呆症,或者已经死了。

  既然大家观点一致,晋襄公遂命令晋军向主要关隘收缩,封闭秦军进攻空间,避而不战。这就是所谓坚壁清野吧。秦人转了一圈,看看没人跟他打架,突然想起了从前的崤山了。于是跑到黄河大拐弯以外的崤山,在当年的谷底战场为死难将士收殓白骨,堆土立标,宰牛杀马,举行祭奠仪式。秦穆公素服,亲自祭奠,将士无不落泪,三军哀恸,鸟兽为之凄恻。为了反省自己当年的错误,秦穆公再次面对大军公开检讨,这便是载于《尚书》中的最后一篇《秦誓》,深刻批判自己待士标准不一。秦穆公班师途中,还有一定的攻击后劲,便又去攻打晋占领区,收复了去冬被晋军抢占的江、彭二邑。随后打道回府,准备来年慢慢再斗。

  秦晋之间就是这样反复攻杀,星雨相见,这一对长期以来互相嫁闺女的“之好”的国家,实在是没法再好下去了。

  记得小说《围城》中提到,方鸿渐的爹,跟亲家翁不和,互相看不上眼,关系冷恶。方老爷子遂在日记中总结如下,很有意思:“夫春秋之时,秦晋二国,世缔婚姻,而世寻干戈。亲家相恶,于今为烈,号曰‘秦晋’,变固宜也。”

  老头子意思是:“男女亲家之间,虽然美其名曰‘秦晋之好’,其实没少打架,这倒跟秦晋两个亲家国之间的实际情形差不多啊。把现代亲家之间的冷恶关系叫做‘秦晋之好’真合适呢。‘

  方老头子写完,对自己的创见得意非凡,只可惜不能送给家翁亲自鉴赏。呵呵。

  秦穆公在晋国扫荡了一圈,虽然收益有限,也算是报了三年宿恨,随后修改了自己的战略,不再去中原抢摊了,而改向西发展。他出动倾国兵马,以迅雷之速,不到一年时间,向西灭掉西戎二十余国,开疆一千里,控制甘肃、宁夏,史称“秦穆公并国二十,遂霸西戎”。秦穆公得志于西陲,振动天下,周襄王赐他以金鼓,以示祝贺。终于他继齐桓、宋襄、晋文之后,成为威风赫赫的春秋第四霸主。

  与其他霸主相比,秦穆公是个热心肠的质朴家伙。当当时华夏已是礼废乐崩,诸侯侵伐,王道不通,但秦穆公严格要求自己,并不惟利是图,反倒热心公益,周济饥寒,多次襄助近邻,扶立晋惠公、晋怀公、晋文公三代,晋文公入国遭遇恐怖份子袭击,他又出兵反恐,别无所求,每呼必应,其襟魄之伟大,赤心之坦荡,清风一片,垂范千古。秦穆公参加城濮之战,袭郑灭滑,并国西戎,美名多多,不愧霸主之功。

  但秦国影响力始终无法向东越过陕西的崤山,东进中原的路始终被晋人扼住。毕竟秦国的综合国力不行,基础差,发展滞后,龟缩西隅而已,只能称雄于陕、甘。不过,“霸”这个字原本就是指地方霸主,所谓“独霸一方”嘛。刘备占据西川,《世说新语》上就称他为霸。所以,独霸西陲的秦穆公号称春秋第四位霸主,是没有问题的。事实上,当我们回顾齐桓公时,齐桓公的霸业也偏在东隅,车辙未能履及黄土高原;晋文公称霸,也只在山西、河南,势力无以达到东海。而且两人都不曾染指楚国的本土,更不曾饮马长江,一睹南半个中国之盛。所以,他俩的“霸”也都是局域性的。“霸”字本身就是局域性的,如果是全国的,那就叫“王”了。

  秦穆公善于引纳人材,而不是囿于土著家族的小圈子。百里奚、蹇叔、公孙枝、孟明、丕豹,都是他所重用的外国人。并且秦穆公用人不疑。孟明第三次失败之后,“秦人皆以为怯”,秦穆公力排众议,超乎寻常地信任孟明,让他总领三军及全国行政。兵法云:“上下同欲者胜”,秦国君臣同仇敌忾,怒冲霄汉,终于东恐晋人,西吞戎国,称霸西陲。《左传》上还念了好几句《诗经》的话赞扬他。秦穆公文采也不错,说话也常引用《诗经》,给士兵开大会的时候,谈到宽容、嫉妒、诚实,听者津津有味。总之,秦穆公绝不是个大老粗,他学问很深,说话时引用的‘大风有隧,贪人败类’,语出诗经,意思很奇,现在学者都搞不懂它。

  秦穆公生的女儿也不错,除了嫁给晋国人,最有名的一位爱女就是有名的“弄玉”了。弄玉小姐冰清玉洁,天生对权力名位都不感冒。她喜欢吹笙,非要嫁一个能与她笙歌匹敌的郎君。后来,不食人间烟火的华山隐士潇水(对不起,是萧史),吹着箫,把这个美女泡到了手。俩人一起乘着凤凰飞翔而去。这是古代很有名的美丽故事,为数不多的金童玉女顺利把婚结了的童话。到了后代,爱情能否大团圆,就取决于郎君能否中新科状元了。到后来的封建时代,觉得俩人合乘凤凰影响不好,就让萧史下来改乘龙,这也就是“乘龙快婿”的来历。

  秦穆公死在公元前621年,是他独霸西陲后两年。估计是他的继承人为了表孝心,或者如苏东坡所说:秦国本地的三名高级知识份子“车奄息、车仲行、车针虎”——号称车家三良,感觉恩主死了,自己再活着也没意思,于是这哥仨与177人,一起做了秦穆公的人殉,活埋了。这种开历史倒车的愚蠢做法,即使当时人都感觉不可思议,诗经《黄鸟》表现出了对车家三良的哀挽。

  秦国本来地处偏僻,民智闭塞,高级知识份子寥寥无几。又这么一殉葬,大触霉头。秦穆公的霸业终于昙花一现,后来的秦国寂静无闻,直到战国中期才二度崛起。而晋国则一直人才济济,霸业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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