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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创业史

第二十四章 · 2

  拉着五百斤黄豆回蛤蟆滩的路上,白占魁不断地在空中打响鞭,唱着不合调的秦腔。过黄堡大桥上坡的时候,他仍然坐在车辕上没有下来。他想:这样好的大黑马,有的是力气。过了大桥以后,车吆得很快。他要给社干部们显示一下:他办事多麻利,赶晌午饭时就回到社里。

  高增福和冯有万一块到一队饲养室派出车以后,两个人就分头到两个生产队里去锄麦地了。

  高增福心里头别扭。白占魁横眉立眼,凶狠狠地要去赶车;而自己息事宁人,让了步。他感到怪不安的。这样做违反了他平素一贯的谨慎。他想:白占魁大约不至于损坏牲口吧?唉,就是吆车时不爱护牲口,自己是农业社的领导人嘛,对这号调皮捣蛋鬼迁就,也是不应该的。

  高增福很后悔:当白占魁从饲养室跑出来要去吆车的时候,他应该说自己上黄堡镇拉黄豆去。但是白占魁来得太突然,他完全愣住了。自己头脑不够灵活,不能随机应变。他深深地感到自己的能耐欠缺,当这领导人很吃力。

  他在外表上尽量表现得没有什么,他在内心中却很紧张,盼着主任快回来。

  “这回有义和白占魁一块拉黄豆,大约不会出岔子吧?”高增福这样宽慰自己,“下回说啥也不让这小子吆车,派这号人出去,我心都跟走了。……”

  高增福一边走一边想,从郭庆喜草棚院旁边的大路拐弯,走上了到皂龙渠一带的田间小路。

  他看见二队的男劳力聚集在上河沿那段麦地边,有的蹲着吸旱烟,有的站在那里望着他,他们为什么不劳动呢?出了什么事情呢?高增福看见离他们五百步以外,二队的女劳力在妇女队长廖树芬带领下,打稻地的土块和拾稻根,早干得挺起劲了。

  他赶紧走到男劳力聚集的地边。生产队长杨大海红着脸说:

  “增福,大伙都不锄这段地。你来了好,看怎办吧!”

  “为啥呢?”高增福不明白地眨着眼睛。

  大海说:“这是福蛋兄弟租种黄堡铁匠张师的二亩地。你看!麦苗长得这样差,又稀又黄,就像河滩上的爬地草似的!大伙都不愿锄,都嫌劳力白费,打得粮食还不够交租。……”

  高增福转眼看看:的确是大海说的样子,麦苗很差。不能怪苗稀,土质带沙,又没上底粪,苗稠也不行呀!副主任知道建社时决定跛子这二亩租地和他自己的地一块入社,由社里统一经营,当时就有人不情愿。他没想到现在一看庄稼竟差到这步田地。

  他征求铁锁王三的意见,王三不说话。他征求郭庆喜的意见,铁人也不说话。他又征求他的房东王生茂的意见,生茂看了跛子一眼,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大伙儿都别别扭扭,高增福也不再继续征求旁人的意见了。

  他问生产队长:“那么,大海,你说怎办呢?”

  “大伙都不说,我说!”心直口快的杨大海毫不推诿,“增福!大伙的意思是咱社不租这地,叫福蛋兄弟自己收了这季,退了地去!大伙说,是不是这个意思?”

  大伙都笑着,表示就是这个意思。

  跛子福蛋背着大伙,面对汤河站着,现在转过身来赌气说:

  “好!大伙到旁的地里锄去,我在这地里锄。我自己的地,你们也甭锄哩。”

  “怎么?单干呀?”高增福问。

  “嗯。”跛子朝不远处稻地里的妇女组吼叫,“树芬!过来给咱家锄地吧!”

  纠纷愈演愈烈。高增福看见妇女组都埋头干活儿,廖树芬没听见叫她。在跛子还要叫二声以前,高增福截住说:

  “福蛋兄弟!你这火性也太大了。你还没见我的话哩,当下就要退社!你就把树芬叫过来吧,人家当干部的人,不一定和你一个心思嘛。”高增福的意思是批评跛子比他女人落后。

  几句说得福蛋不再叫婆娘了,重新背着大伙,面对汤河站着。

  高增福又对大伙说:“我看咱们还是把这段地锄了吧。为啥呢?订生产计划的时候,主任把这二亩地算在旱地改稻地的数里了。夏季的麦苗是不好,秋季的稻子就能丰收。咱们给铁匠张师交旱地租子种水地,这不合算吗?咱们蛤蟆滩的贫雇农地少,分得地不够种,有劳力没地方用,怎么能退租地呢?”

  他说得大伙的脸色都豁然开朗了。红脸杨大海脸更红了,说:

  “噢噢,增福说起这些,我才想起来了。委员会商量这二亩地的时候,主任是说过不能光看这季,要看下一季。噢,说过,我想起来了。他还说,福蛋两口子种这租地,是靠天吃饭哩;到咱农业社手里,人多力强,大伙出几身汗,这地就能变成好稻地。主任说过这话,只怪我记性差,没给你们交代清楚。咱们快动手锄吧!福蛋兄弟,你也甭三心二意!”

  大伙摆成一排开始锄麦地的时候,高增福一边锄地,一边感慨地想:他身边的这些社员还是庄稼人的眼光。他自己在研究社务的时候,总是感到自己缺少社会主义的观点;二队的这些社员就更差,只盯住鼻尖上的蝇头小利,不能把眼光放远一点。他想:要把庄稼人的思想都教育好,要做多少事情啊!

  “二队的社员没办过互助组,没锻炼,思想比一队的社员差,动不动就拿退社来闹气,真像娃们一般见识。唔,等老韩和主任回来,我要叫他们多到二队来……”高增福这样想。他怕因为自己能力不够,失误了大事,并不是他做工作怕负责任。

  接连碰了两件不顺心的事情,高增福整个上午都是闷闷不乐的。干活儿不久,铁锁王三、王生茂和跛子福蛋他们,就忘了刚才闹过的别扭,开始说古道今了。杨大海和郭庆喜挨伴儿锄地,谈叙的是二队饲养室起粪的方法。高增福重新想起打断了的心思:白占魁吆车到黄堡拉黄豆去了,他不放心这家伙……

  整个上午,高增福都被这个不安的心思纠缠住了。他手锄着地,脑子里却出现了白占魁的狰狞面目,上牙齿咬着下嘴唇毒打黑马。为什么要打牲口呢?黑马被生禄父子调教得很老实嘛。高增福想:白占魁不至于坏到无缘无故就打牲口吧?除非这家伙一肚子怨气,抓住这个机会在牲口身上出。

  高增福开始不断地望着从官渠岸到黄堡的大车路。和大伙一块向南锄地的时候,他抬起头望着;和大伙一块向北锄地的时候,他扭过头望着。他心里盼着:这回平安无事,下回说什么也不让这家伙吆车去了。兵痞!二流子!不成东西!

  终于,在临近晌午的时候,离皂龙渠约莫二里以南的大车路上,在树木、草屋和田坎的那边,出现了黑马拉着的一辆铁轮大车。高增福用一只手齐眉毛遮着阳光眯细眼远眺:是哩!坐在车辕上的是白占魁。怎么不见去买黄豆的冯有义呢?有万告诉了白占魁要两个人一块回来呀!

  “不见冯有义就不见吧!”高增福比较放心了些,就想,“按时回来了就好,没出岔子就不细追究了……”SCI谜案集

  晌午,田间劳动的男女劳力都收工了。妇女组收工早。她们要先回家去做晌午饭。高增福坚持和男社员一齐收工,还不赶紧回家去做饭。他先到一队饲养室去看大黑马,问饲养员牲口回来的情形。

  任老四大舌头嘴巴里溅出唾沫星子,大声笑说:

  “没啥!牲口出了点汗,走得快了点儿,就是这……”

  “牲口背上有鞭子打下的印儿没?”高增福低声问。

  “没!”任老四大声说,忍不住笑他,“你和主任一样,真个细心。他白占魁也是人嘛,五里阳光大路,拉几百斤黄豆,他能乱打牲口吗?”

  高增福非常谨慎,非常认真地向饲养员解释细心的必要性。

  “咱社里贫雇农多,牲口不强。只这个黑马好,又怀着骡驹,得加小心啊。”

  说毕,他进了饲养室门,亲眼看见大黑马和老白马在一个槽里吃草,他才完全放心了。

  他回家做晌午饭去,路上碰见白占魁从豆腐坊回家。

  “有义在街上还有事哩,我独独把车吆回来了。”白占魁好久以来第一次同高增福开始说话,好像表示愿意和解,又像在领导人面前显能,似乎以后还想吆车的样子。

  高增福不喜欢地在嘴角上一笑,应付说:“噢,吆回来就对哩。”他心里头警惕地想:“你怎样显能,下回也不要你吆车了。你再能行的把式,也不是农业社的人才……”

  高增福回到王生茂草棚院。他的才娃和生茂的娃子在院里耍,看见他回来,喊叫饿了。

  “爸这就给咱做饭!”高增福摸摸才娃的小脑袋说,到后墙根去取柴。

  隔着土墙和墙外空地,白占魁的婆娘李翠娥在她草棚屋前边,骚情地朝高增福说话:

  “旁人家的饭都做好了,你才取柴?”

  高增福装没听见,弯下腰去抱柴。他心里头想:“这两口子真是一对!多少日子见了我像仇人一样,今日让白占魁吆了一回车,两口子就都寻着和我说话。这婆娘太下流,我不理她!”

  他抱了柴,直起腰来。李翠娥在墙那边又笑又说:

  “哟哟!才娃他爸,你比女人还能行!烧那么点柴,够做一顿饭吗?哪天我还要来学你这本事呢!”

  高增福一声也没响,羞得满脸发烧,感觉到浑身肉麻。

  “算了吧!你甭想和我拉关系啦!我高增福不是那号人。”他这样想着,生气地抱着柴进了草棚屋。

  ……

  就在当天后半晌,官渠岸传开了白占魁吆车的笑话:人坐在车辕上唱戏,过大桥上坡也没下车。这是春节以来最新的可以供人们谈笑的村内新闻,紧接着关于灯塔社饲养室小,气味对牲口不好的议论。这新闻就更加引起庄稼人的注意,不仅在官渠岸家喻户晓了,到黄昏时,灯塔社的大部分社员都知道了。晚饭以后,家住在官渠岸的高增荣把官渠岸人们的议论,如实地告诉了他兄弟高增福。

  有人说:“到底是农业社有优越性儿,入社就能坐车唱戏!”

  有人说:“白占魁刚入社就过社会主义的幸福生活!”

  有人说:“白占魁以前吆国民党军队的官车,现时吆农业社的官车。吆官车的人,谁心疼牲口呢?”

  在所有议论的人们中间,高增荣说最有影响的,在官渠岸东头是郭世富和虎头老二,在西头是杨加喜和孙水嘴。

  郭世富连声地叹着气,说:“唉唉!从前梁生禄套车到官渠岸南头拉垫圈的干土,平路空车也不坐。为啥呢?人家让牲口省点气力,自己拿着鞭子在车旁边走哩!……”

  爱养好马的虎头老二同情梁生禄说:“可怜的梁生禄!现时眼看牲口在社里给人家胡弄哩!我看见这样,一万年也不入农业社!”

  杨加喜风言风语说:“梁生宝快回来了。看梁主任的吧!这高主任是把白占魁管不下……”

  孙水嘴更加轻蔑地说:“梁主任也是丈八高的灯塔,照远不照近。黄堡区和峪口区名声大,到社里看看吧!啥牲口?啥领导人?”

  高增福听了这些话,气得脸色煞白,心都抽搐着。他当下找有万和大海商量,要召集社员大会批评白占魁不爱护集体的牲口,败坏了灯塔社的名声。但是当天黑夜来不及了。还要准备准备,决定第二天黑夜开会。这还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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