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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创业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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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创业史

第二十三章 · 1

  高增福的掮扫帚队的成员,是很不固定的。头一回去了十五个贫雇农。第二回有一个肚疼倒了,只去了十四个。由于生宝拉扫帚队生产逐渐上了轨道,第三回去了十七个人。当然,老基本是官渠岸的人,有时也有下堡村的人,有时也有黄堡镇河对岸那一段蛤蟆滩的人。有人这回去了,下一回不去了;另外的人可又老远地跑到汤河口扫帚收购站来,争取要去。事情是很零乱的,但高增福不嫌烦絮。反正从汤河口到苦菜滩是一百里山路,运出每把扫帚来,供销社给开三角五分脚费,又不亏负下苦人,谁愿去谁去,朝高增福说话。高增福兢兢业业掌握着这件事情。

  高增福没有什么旁的事情可做。世上只给他留下一条路——跟共产党走!这事如同渭河向东流一样明确,如同秦岭在关中平原南边一样肯定。大地上的路有移改,这条精神上的路永没移改!解放前,他曾和下堡村其他庄稼人一块,被强迫站在下堡村大庙外头的土场上,听保甲训练员训话:“共产党杀人放火,共产共妻……”高增福那时还没见过共产党员是啥样,他也腻味国民党训练员的那一套鬼话。他心里想:“就你们国民党好!把百姓整得够可怜了,还说人家杀人放火哩!”解放后,共产党分给高增福土地,贷给高增福耕畜贷款,世界上还有比共产党对高增福更相亲相爱的吗?

  有了这个认识,就什么也打击不倒高增福!他的邻居姚士杰以为拉垮高增福的互助组,会使高增福服软吗?见姚士杰的鬼去吧!高增福虽然暂时变成一个没有组员的互助组长了,但他一不恐慌,二不害羞。梁生宝的割竹子队,不仅在经济上解决了高增福的困难,更重要的是在政治上支援了他。这使他在没有互助组的短时期内,不感到生活空虚,精神孤单。他组织起替梁生宝他们掮扫帚的脚力,找到一种临时的方式,为党的号召尽点力量了。

  从汤河口的扫帚收购站,到老爷岭那边苦菜滩南碾盘沟的茅棚店,来回共走三天。清早从山外起身,掮扫帚队傍晚时住到龙窝洞尽头、老爷岭下的独松树那个茅棚店里。第二天清早,他们攀登上老爷岭的二十里乱石头通天猴路,半上午到了热闹的南碾盘沟茅棚店,吃饭、绑扫帚,他们返回来仍然住在独松树。第三天,他们把扫帚掮到汤河口交货的时候,落日的余晖已经映红终南山的峰巅了。许多人就在口上歇了,也有精力旺盛的人回到离口十五里的蛤蟆滩去,和自己的婆娘娃子一块亲热地睡一夜,次日天亮时赶到口上来的。要是有人不愿再去,高增福就要他自己回去连夜寻好代替的人。增福自己不回蛤蟆滩去。

  他回去做什么呢?一则,他不愿意回去扰乱娃的心思,或者叫生宝他妈疑心是不是不放心她呢。高增福是理智很强的人,他知道应当怎样对待父子感情。他希望:他的才才长大成人,也是一个独立性格很强的人!

  有些人在组织上入党了,思想上并没有入党,或者没有完全入党。由于偶然的和暂时的原因,也有些人在组织上没有入党,但他们自认他们的精神是在党的。高增福属于后一类人,他总是拿自觉的共产党员的标准要求他自己。郭振山说他能力不够,“在党”以后作用不大,他心悦诚服,敬佩郭振山的精明。的的确确,不可以拿自己窝窝囊囊的一个庄稼人,进去影响党伟大的名望,降低党的威信。自己不够条件嘛,又削尖了脑袋往党里头钻,那动机不是自私吗?还说什么为了人民!高增福就讨厌那号人。

  不过衣衫褴褛的光棍汉,没有一天放弃过“在党”的精神准备。高增福毛遂自荐地担负起这组织掮扫帚脚力的责任,他就开始有意识地锻炼自己的组织能力了。他希望:他这回把敬爱的共产党员梁生宝委托的事务办好,善始善终,不要出什么大差错。因此他时刻小心谨慎,绝不让生宝失望。虽然梁生宝这个党员看来脾气比郭振山那个党员好,他弄错事也许不至于瞪眼,但对高增福来说:郭振山瞪眼,他也不生气嘛;梁生宝不瞪眼,他也不放松自己的警惕喀。嘿!人活在世上,怎能马马虎虎呢?应付谁呢?欺骗自己吗?

  掮扫帚队进山的时候,在离口二十里的白杨岔吃早饭,在离口五十里的干石砭吃午饭。他们出山的时候,又在干石砭吃早饭,在白杨岔吃午饭。这两顿,全吃干粮,喝每人一分钱的现成开水。只有在独松树住的两夜,大伙把随身带来的小米或玉米糁糁,凑到一块在茅棚店里做饭吃。不可能一到就轮上做饭。茅棚店里只有两口锅,跑山的人很多,得有个先来后到。当大伙走累了,伸长身子地睡在独松树茅棚店烫人的大炕上的时候,高增福独独当着大伙的“女人”,蹲在灶火角落里填柴、扇火、做饭,弄得一脸黑。大伙于心不安,抢着去烧开水和做饭,高增福不允许,强迫旁人都去休息。

  “我来,”衣衫褴褛的光棍汉,坚定而又诙谐地说,“你们都有婆娘,吃惯了伸手饭了。我当惯女人了,会做饭,还快!”

  要是有人还去争着做或者要帮他的忙,消瘦但是很有力气的领队,保险推你一个跟头。要是你还再三麻缠,他可以一连推你三个跟头,脸上严肃得令人生畏。为了这点事,谁倒愿意闹得大伙不愉快呢?这样,掮扫帚队的领队就把自己变成常任炊事员了。

  吃过饭,大伙坐在茅棚店外头的荒草地上吸旱烟。高增福很快地把自己变成政治活动家。他在黑暗中向他的贫雇农追随者,宣传共产党互助合作的政策,讲解这条道路的光明和伟大。他有本钱宣传这些道理。头年冬天,下堡乡支部整党期间,他以党外积极分子的资格,旁听区委王书记社会发展史的通俗报告。社会发展史这门课程,现在他已经讲熟了,因为他在正月里走亲戚和二月里上集的路上,对许多庄稼人讲过无数遍了。现在,在深山的地窖似的狭谷里头,在秦岭的原始森林中,他不厌其烦地一再向同道的贫雇农们保证:人类社会将来发展到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是绝对的,不管你喜欢不喜欢。

  高增福的社会发展史讲座,给进山掮扫帚的贫雇农的大部分人,很强烈的鼓舞。但也有少数人联想到高增福互助组的散伙,并不认真听他的话。他们坐在荒草地上听着,脸上显出一种恍恍惚惚很不确定的笑容,会使任何有自信的宣传家心灰意冷。他们大约不好意思说出他们的心思——高增福互助组都被富农姚士杰拉垮了,组长还在宣传农业合作社哩。说出这号令人丧气的话,岂不是给热心的领队太难堪了吗?唉唉!可怜的觉悟很低的穷庄稼人们!其实你们心里所想的,咱高增福尖锐的目光都能盯得出来哩!高增福不因你们不重视他的笑容而气馁。要知道:重要的不是高增福互助组被富农搞垮了。重要的是:互助组被搞垮以后,咱高增福对互助合作的前途,有丝毫的动摇吗?好心人不怕被人误解!高增福继续宣传他的社会发展史,继续在独松树的茅棚店里给大伙担任炊事员,态度上对重视他的话和不重视他的话的贫雇农,没有丝毫区别。为什么要生气呢?这个宣传工作既不是郭振山,也不是梁生宝交给他的附带任务。这完全是他自己的事情嘛,说出他所得到的真理,是他内心的要求嘛,是自己感情上的需要嘛,怎能强求人家重视自己的话呢?

  第三回出得山口,高增福情绪高极了。他决定第四回进山时,把掮扫帚的人增加到二十五人;因梁生宝拉扫帚队的产品,在苦菜滩南碾盘沟的茅棚店外头那个荒草坪上,积压起来了。我的天!割竹子的技术越来越精巧,动作越来越熟练,经验越来越丰富了嘛!据茅棚店主人说,梁代表告诉他来:连拴拴那样的把式,每天也从岭上往下坡拉十八把扫帚哩!每天割二十把以上的有一半人,冯有义领先,达到了二十四把扫帚的最高峰。啊呀!真叫人从心窝里往外舒畅哩!不增加人怎么行呢?力气最大的脚力,掮扫帚超不过二十把呀!增加人!坚决地增加人!

  有下堡村大十字的三个人,知道高增福的掮扫帚队今日出山,蹲在汤河口等着要参加。高增福情绪很高地托回家的五个同伴,每人“招”一个“新兵”来。看来,队伍是非扩编不可了。曾少年小说

  夜里,人们都休息定以后,高增福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他把官渠岸的李铁蛋,从铺麦草的脚地拉起来,去供销社扫帚收购站斜对过的小酒铺去喝酒。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到了这个抒发情感的高尚举动。

  “走!铁蛋,我请你!喝酒,人多了俗气。”

  “这是为啥?”

  “心里畅快嘛,得喝两樽!嘿!我的天!咱贫雇农队伍啥的气魄!啥的阵势!”

  李铁蛋明白了。这喝酒的名义是非常崇高的,只好跟领队去。这不是一般的“请客”。这实际上是李铁蛋奉陪令人尊敬的领队;因铁蛋这时对睡觉比喝酒的兴趣更浓厚些。

  在柜台外头的板凳上坐下了。两个人要了二两“六十度”和五分钱的豆腐干。喝过三樽以后,披着开花破棉袄的高增福,一只穿夹袄的胳膊搁在柜台上去了。接着,他的头发相当长的光头,也搁到那只胳膊上去了。

  “怎样?”三十来岁的铁蛋酒气冲冲地红着脸问。

  高增福严峻的脸上,天真地一笑,说:

  “头有点晕哩。”

  “你看你弄这啥事?咱两个没酒量的人来喝酒……”

  “不要紧,喝猛哩。应该一点一点地呷来……”

  “我扶着你,咱回店里吧?”

  “没事!一阵儿就过去了。”

  的确一阵儿就过去了。开了酒钱,在回店里去的路上,高增福穿麻鞋的步态刚健,酒兴冲冲。普通贫农带着要建立丰功伟绩的气概。他向黑暗中已经拔了三节的冬小麦宣布:

  “等俺才才长大了看吧!到那时,看咱中国是啥社会!”

  高增福和李铁蛋回到店里,非常高兴地睡一夜。三樽六十度“西凤”使掮扫帚领队睡得非常踏实,一夜都没翻身。

  第二天清早,出太阳以前,二十五个人在汤河口聚齐了。高增福听到蛤蟆滩方面令人丧气的消息了。他瘦削的黑脸,刷地白了,煞煞白了。他有力的两手颤抖着。他咬着牙关,腮帮子抽搐着。可怜的高增福领着大伙进山口的时候,松开了两个肩膀,垂着两只胳膊,脑袋耷拉下去了。所有他的人手,看见他的这种神情,都惊愣了。

  梁生宝互助组的成员——拴拴媳妇素芳进四合院,这件事狠狠地打击了高增福的情绪。姚士杰真凶!竟敢把打击对象瞅到共产党员梁生宝的互助组上!

  气恨消耗了高增福的体力。对生宝互助组的担心,使他难受极了。他的心情和力气,简直不适宜于走长途的山路了。领队落在大伙后头了。

  他总是低着头走路。在白杨岔和干石砭休息的时候,他再也不提社会发展史了。到独松树的茅棚店里,他也不给大伙当女人做饭了。他一到地头,就躺倒了。他枕着胳膊,脸色阴沉、灰暗、难受,一只手愤恨地拔着枯草,谁也问不响。大伙都说他病了。他摇头,弄得热热闹闹的掮扫帚队没意思极了。什么了不起的事由,值得坚强的高增福这样伤心!

  次日晌午在南碾盘沟,领队竟不给自己绑扫帚。他张罗得大伙绑好扫帚,对李铁蛋说:

  “铁蛋兄弟!你到汤河口张罗得交一下扫帚吧!我……”

  “你怎哩?”

  “我走不动哩!”

  “好,对。你老哥在这里歇上两天。”

  “我不在这里歇。我到北磨石岔寻梁生宝去呀!”说着,高增福极端难受地咽了口唾沫,打发大伙起身,不要管他,说他会好起来的。

  在北磨石岔,拉竹子的人们满脸尘垢,从岭上回到茅草棚的枯草坪上。他们吃过任老四做现成的小米稠饭以后,照例要战上三盘,大伙才有心思削竹子和点火熏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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