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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创业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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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创业史

题叙 · 3

  二十年过去了。

  一九四九年的夏天,汤河上出现了一九二六年军阀刘镇华围西安以来最大的兵荒马乱。下堡村的人,纷纷收拾北原崖上的暗窑。蛤蟆滩的人,家家户户在院里外人不容易察觉的地方挖地洞。让小伙子和年轻妇女在里头躲藏起来吧!不得了,风声险恶极了。说渭河以北溃退下来的国民党军,见东西就拿,见小伙子就拉,见年轻女人就要糟蹋。阿弥陀佛!他们的末日终于到了!在北原那边,沿陇海铁路和县城的方向,大炮响了几天了。有一天夜间,下堡村、黄堡镇和蛤蟆滩,所有的狗直叫了一夜。梁三和他老婆把闺女和童养媳妇藏起来,老两口蜷曲在草棚屋里,通夜也没合过眼皮。他们听见汤河北岸的马路上,人声、牲口声和车辆声不断,却不敢出街门外去看一看。第二天早晨,汤河两岸死一般地沉寂,没有一个人影。到吃早饭的时候,有人来敲街门,吓得全家人哆嗦,出去到院里一听,原来是梁生宝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回家来了。他眉飞眼笑,高兴地跳着,大声喊道:

  “解放啦——”

  “啥?”

  “世事成咱们的啦——”

  “啊?”

  梁三老汉迷迷瞪瞪,无论如何不能理解生宝的话。后来,他看见生宝在蛤蟆滩和下堡村满世间跑来跑去,大喊大叫,说一些在他看来是过分大胆的话,他心下很是不安。过了些日子,有一天,生宝从下堡村过汤河来回家吃饭的时候,竟然背一杆亮堂堂的长枪——不是人们在终南山里打野猪、狗熊和豹子的土枪,而是从前拉生宝壮丁的那些人背的那种快枪。梁三老汉看见这东西,心突突地直跳,不让生宝拿进草棚屋里去。长安十二时辰小说

  “你背它做啥?”

  “我是民兵队长!”生宝宣布,给老两口解释了一阵组织民兵的必要性,同时用权威人士的口气,告诉他们将要发生一连串重大的变化,一直到把下堡村杨大剥皮和吕二细鬼的土地分掉……

  “呵!共产党这么厉害?还敢惹他两个……”

  果然,第二年冬天,给梁三老汉分下十来亩稻地。老汉如同在梦里一般,晃晃悠悠多少日子。他的老脑筋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儿来。他曾经日谋夜算过:种租地,破命劳动,半饱地节省,几分几分的置地,渐渐地、渐渐地创立起自己的家业来。但是,他没有办到;生宝比他精明些,也没有办到。而现在,人们只要告诉他一声,十来亩稻地就姓梁了。

  在土地改革的那年冬里,梁三老汉在他的草棚院里再也蹲不住了。他每天东跑西颠,用手掌帮助耳轮,这里听听,那里听听。他拄着棍子,在到处插了写着字的木橛子的稻地里,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他那灰暗而皱褶的脸皮上,总是一种不稳定的表情:时而惊喜,时而怀疑。老婆嫌他冒着冬天的冷风在外头乱跑,晚上尽咳嗽一夜;但她稍不留意,草棚院就找不见老汉的影子了。她跑出街门,朝四外瞭望,果然,那罗锅腰的高大身躯,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稻地中间。

  老婆追到他跟前,拉他回家。

  “不!”他坚决地说,挣扎脱袖肘,“我在屋里蹲不住嘛。”

  “你站在这里做啥呢?”

  “我,看一看……”他的一只长胳膊朝周围的稻地一晃,神神气气。

  “这里有啥看头呢?都分给大伙了。”

  “分给大伙了,我看一看嘛……”

  “你这是怎哩?身上哪里不舒帖吗?”

  “身上不怎。”

  “那么是为啥?看你这些日子呆得很……”

  “没啥。”

  “没啥你也甭乱跑了。”

  生宝他妈死赖也把老汉拉不回草棚屋去。常常天黑严了,老汉还在分给他的地边上蹲着,好像骇怕地里的土块被人偷走似的。

  过了些日子,老汉从外头回到草棚屋,感慨地叹息着,才对老婆说了真心实话。

  “生宝他妈,我心里麻乱得慌。”

  “为啥?这不好过日子了吗?”

  “我老是觉着不是真的,好像在梦里头哩。我跑出去一看,那些木橛还在稻地里插着哩。”

  生宝他妈忍不住笑。

  “你真老傻了!这些东西,”她指着从下堡村分回来的蓝瓷瓮、独铧犁和小木柜,说,“这些东西不是在这里吗?你甭下炕,仰头就能看见,何用你拄上棍东跑西颠呢?”

  “能看见。是能看见。可是地,我怕地,地当紧哪!”

  有一天,生宝回家吃毕饭,忙着要过汤河,到下堡村大庙的乡政府去开会。老汉却叫住他。

  “宝娃,我问你一句话,你说那十来亩稻地……”

  “说啥快说!”生宝一只脚在门里头,另一只脚已经跷在门外,“我忙着呢。”

  “我是说,那十来亩稻地,一粒租子都不用拿吗?”

  “给谁拿呢?地主的契约都架起火烧了!”

  “乡政府也不问咱要吗?”

  “你老糊涂了!要告诉你多少遍才信呢?”

  “那么,照你说,那些地就完完全全成咱的了吗?”

  “嗯啊……”

  “你甭走,生宝,你甭走,说清楚。”老汉追出门,拉住已经走到街门口的生宝,“有啥凭据吗?俗话说得好,‘地没契甭种’……”

  “你急啥?过年就要发土地证。”

  “明白啦!宝娃,好哇!干哪!”老汉隔着街门,朝着在草路上向汤河边走去的生宝,大声吼叫着。

  仿佛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精力,注入了梁三老汉早已干瘪了的身体。他竟竭力地把弯了多年的腰杆,挺直起来了。到了春天,好像气喘咳嗽的病也见轻了些。他丢了棍子,满草棚院忙乱着。他从黄堡镇上买了人们从终南山里割的灌木条子,自己编了一个长系子的笼子。见天清早,天不亮他就出去,在从城里到黄堡的公路上拾粪。他脑子里转动着下堡村那些富裕庄稼院给他的自足的印象。

  有一天,梁三老汉在睡梦中忽然间恍恍惚惚觉得:他似乎不住在草棚院里,而住在瓦房院里了。过了一刻,他的这种模糊的感觉,才更加明确起来:不是别的地方,就是他早年拆掉的那三间房,现在重新盖起来了。那一东一西的稻草棚棚,现在也换成瓦顶的东西厢房了。啊啊!这是一座三合院嘛!

  噢噢!梁三老汉现在是一个三合头瓦房院的长者了。穿着很厚实的棉衣裳,腰里结着很粗壮的蓝布腰带。暖和倒暖和,行动起来却有些笨手笨脚,怪不灵便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儿子和媳妇给自己做下了嘛!为了不辜负他们的一片孝心,只好穿得像一个客人一样,在院子里走出来走进去。

  “你们有孝心,我有疼心!”梁三老汉忠厚地想着,更带劲地干着庄稼院永远干不完的杂活。

  后院里是猪、鸡和鸭的世界。前院,马和牛吃草的声音很响。管理着所有的家畜和家禽,对梁三老汉来说,活儿已经不轻了。但他不把这当做劳动,而把这当做享受,越干越舒服。猪、鸡、鸭、马、牛,加上孩子们的吵闹声,这是庄稼院最令人陶醉的音乐。梁三老汉熟悉这音乐,迷恋这音乐。

  但是当他醒来的时候,他依然睡在破草棚屋的炕上……

  “生宝他妈,”在闺女和童养媳都不在场的时候,他笑眯眯地附耳告诉老婆,“我给你说句话,你可别给外人狂言乱语啊!”

  “啥话?看你偷声细气的样子!”

  “我说,拿咱宝娃种吕老二那十八亩稻地的那股劲头,你看吧,有咱老两口的好日子过呀!光咱两口子说话,你信不信?”

  生宝妈亲热地笑着,望望老汉,用她有皱痕的脸上幸福的表情,回答了他。

  “告诉你吧!用不了多少年,我年轻时拆了的那三间房就新盖起了。稍有办法,就不盖草房了。要盖瓦房!咱老两口住不到新瓦房里去,我就是死下也闭不上眼睛。”老汉非常动感情地说,在胡子丛丛的嘴唇上,使着很大的劲儿。

  “也甭说得那么硬,做着看吧!”老婆笑说。

  “不!办得到的,必定!咱宝娃必定办到……”

  ……但是,又过了一年,梁三老汉失望地得出了新的结论:生宝创立家业的劲头,没有他忙着办工作的劲头大。发了土地证,庄稼人都埋头生产,分地户都专住心发家的时候,有些村干部退了坡;而生宝特别,他比初解放的时候更积极,只要一听说乡政府叫他,掼下手里正干的活儿,就跑过汤河去了。

  梁三老汉独独地站在那里,奇怪起来:为什么那样机灵的小伙子,会迷失了庄稼人过光景的正路?小伙子红腾腾的脸盘,那浓眉大眼,那下嘴唇略微肥厚一点显着很忠厚的模样,和从前是一模一样的,只是他的心变了。种租地立庄稼时的那个心,好像被什么人挖去了,给他换上一个热衷于工作的心。他的行动渐渐地惹梁三老汉生气。有时候,梁三老汉也疑心:大约是对那又瘦又小、多病的童养媳妇不满意吧?老汉在生宝晚上出去的时候,偷偷地远远地跟在后边,注意他是不是往名声不好的女人翠娥草棚屋钻。不是的,小伙子直端向开会的地方走去了。坏了!梁三老汉没防备儿子这几年在外头接受了另外的教导,他已经对发家淡漠了,而对公家的号召着了迷。

  当听说生宝入了党的时候,老汉受了最大的震动,在炕上躺了三天。

  “哎,宝娃,咱入它那个做啥?咱种庄稼的人,入它那个做啥嘛!咱又不谋着吃官饭,拿开会当营生哩?有空儿把自家的牲口饲弄肥壮,把农具拾掇齐备,才是正事啊。赶紧退党去吧,傻瓜!”

  他得到的回答,却是满脸从心里往外乐的笑容。

  “你那是个没出息的过法!”小伙子用十几年前买吕老二的牛犊时同样的话回答他,口气比那时更大、更傲。

  “不是亲骨肉,就是这!”老汉难受地使劲咽了口唾沫水。

  后来,那个可怜的童养媳妇终于死了。一大串一大串的眼泪从梁三老汉灰暗而皱褶的老脸上滚了下来,用树根般粗糙的手揩也揩不及。这不是童养媳妇,这是他的闺女。在梁生宝钻终南山的那几年,在严寒的冬天,在汤河边上的烂浆稻地结冰的那些日子里,梁三老汉和老婆、闺女、童养媳妇,四个人盖一块破被儿。是他衰老的身上的体温,暖和着那个孱弱的小女孩的。她不把他当阿公,而当做亲爹。一块石头在怀里揣三年还热哩!在死者入殓的时候,老汉趴在炕边号啕大哭,哭得连旁人都伤了心,背过脸用指头抹眼泪;心肠铁硬的生宝,只是怜悯地看看死者,悲怆地叹口气。他和她没有多深的关系,他们在一块的时间很少。他觉得,和那个可怜人在一块胡来,简直是犯罪。

  埋葬了媳妇以后,梁三老汉掏出心来劝过生宝一回。

  “宝娃,爹对不住你。爹没能耐,过不好光景,没给你占下好媳妇。这陈旧话休提了,你赶紧瞅你的对象结亲吧。你这时活到人面前了,有人跟你啦。结亲吧,结亲吧,结了亲,好好过咱的光景吧……”

  但是,他这一番热切的话,好像给汤河滩的石头说了一样。一九五三年的春天,梁生宝的劲头比从前更大,把自己完全沉湎在互助组的事务里去了,做出一些在旁人看来是荒唐的、可笑的、几乎是傻瓜做的事情。生宝他妈有时也疑惑儿子是不是有些冒失,但她却不和老汉一同阻止儿子,有时甚至护着儿子。老汉看见她那早已灰暗了而现在重新容光焕发起来的脸上,带着喜欢生宝的笑容,心里就憋了气。起名叫梁秀兰的闺女,已经十九岁了,在下堡小学念四年级,也站在她哥的一边说话,这更伤了老汉的心。

  于是梁三老汉草棚院里的矛盾和统一,与下堡乡第五村(蛤蟆滩)的矛盾和统一,在社会主义革命的头几年里纠缠在一起,就构成了这部“生活故事”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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