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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步天下

独步天下(李歆) 上卷 第六章 成长 (下)

 短短几个月,孟古姐姐已经被病魔折磨得不成人样,她每天进食甚少,基本上只能喝点流质性的东西,如果稍微吃些肉类荤食便会呕吐。

 她并不咳嗽,也不发烧,只是全身无力,就连说话也不得不放缓了速度,慢声细语,全无底气。

 盛夏时节,她骨瘦的双手却如井水般冰凉。

 “药吃过了?”我柔声问。

 “才吃下去,却又吐了一半……”海真在一旁无奈地回答,“这大夫开的药也实在太难吃了,格格现在每日里喝的药比吃的饭还多。”

 孟古姐姐躺在床上楚楚一笑,虽说脸色苍白,颧骨因为面颊消瘦而略显凸起,眼眶则相对凹眍,可那对乌黑的眼瞳却也因此显得分外深幽,独有的清柔婉约淡淡地从她身上散发开来。

 “姑姑,前几天园子里的荷花全开了,我命人采了几朵来……”我示意葛戴将插了荷花的花瓶捧到床前,“搁在房里,也看个新鲜。”

 孟古姐姐看了两眼,微微一笑,“真是……有劳东哥费心了。”

 “姑姑这是说的哪里话。”听她气若游丝,我心里不由得一酸。

 孟古姐姐算是“我”的亲人中唯一一个真心关爱我的人了,见她这么一直有气无力地病着,我心里当真不是滋味。

 “皇太极呢?”孟古姐姐轻声询问。

 我脸上微微一热,没有吭声。还是一旁的葛戴立马机灵地回道:“回侧福晋话,八爷才起身,这会子正在用早膳……”

 孟古姐姐含笑对我说:“你调教的丫鬟果然个个透着伶俐,只是……皇太极还小,我怕他福薄,担不起这个爷名,以后记得还是喊他八阿哥吧……”

 小?不小了!

 我在心里嘀咕一句,想起方才被他捉弄的糗态,心里又是一阵别扭。正想说话反驳两句,忽听外头嬷嬷高声喊:“八阿哥来了!”

 随着身后门帘子嗒啦一响,我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儿子给额娘请安!”皇太极精神抖擞地行了礼。

 孟古姐姐满面欢颜,从床上勉强撑着抬起手来,“快些起来吧。”瞥眼见我傻傻地站在床边,便奇怪地问,“东哥有什么事吗?”

 “啊……不,没,没什么……”我慌慌张张地又赶紧坐下了,却听身后有个声音嗤地一笑,皇太极从我身后紧贴上来,在我耳边凑过嘴,“表姐,你为什么不帮我换裤子就跑出来了?”

 我微微吸气,这种话他竟然也好意思拿到这里来说?

 忍不住回头恶狠狠地瞪他!

 他痞赖地微微撅嘴,然后摆出一副难过不满的纯真表情,“那些丫鬟笨手笨脚的……”他从背后伸手紧紧抱住我,“我还是喜欢表姐替我穿衣裳……”

 呀!呀!呀!

 我险些从凳子上一头栽下地去!他还真会演戏!在他额娘面前居然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摆我一道!

 我回过身,伸出两只手猛地捏他的脸,将他嘴角的两团肉使劲拉向两边。他手舞足蹈,用漏风的嘴哇哇大叫:“额娘!额娘!表姐欺负我……”

 海真扑哧一笑,掩着唇低下头偷笑,葛戴也不好意思地别开了脸,肩膀却在微微颤抖。

 孟古姐姐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和悦的笑意,“真想不到你俩的感情会如此亲厚。”她伸手颤巍巍地拉了拉我的衣角,我一愣,放下皇太极,俯下身去。

 “姑姑?”

 “以后……八阿哥也要拜托你了……”

 我内心震撼,她苍白无光的脸庞蒙着一层颓败之色,幽暗的眼眸浓郁地透着殷殷期待。

 “额娘。”皇太极握住了她的右手。

 孟古姐姐勉强挣了挣,强行支起身子,将左手颤抖地伸向我,我一懔,忙递出手主动握住了她。

 “东哥!东哥……”她嘴唇哆嗦着,眼泪竟自眼角无声无息地淌下,“我的亲人……我的亲人……”她念了两声,身子急遽颤抖,忽然喉咙里咯的一声,竟从嘴里喷出一口鲜血。

 血星子溅到我的脸上,温温的……

 孟古姐姐的手松开了,那张惨白的脸离我仅有半尺距离,可是我却只能茫然无措地看着她双眼一翻,脖子僵硬地向后倒去。

 “喀!”皇太极闷哼一声,他的右手抓着孟古姐姐的右手,左臂却飞快地塞到她的脑下。孟古姐姐的头最终稳稳地倒在他的肘弯里,可他的手肘却重重地砸在坚硬的瓷枕上。

 “姑……姑姑——”我尖叫。看着她雪白的衣襟上点点猩红,我心如刀绞,潸然泪下。

 “额娘!额娘……”皇太极脸色煞白,额头青筋暴起,“传大夫——传大夫——”

 海真哆嗦着脚下一软,竟轰地瘫倒,昏死过去,最后还是葛戴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一会儿两名医官急匆匆赶来,场面一度混乱。

 问诊、察看、针灸……一番紧张慌乱的作为后,孟古姐姐逸出一声呻吟,呼吸渐渐趋向平稳。

 我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却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起死死地攥紧了皇太极的手。十指交错相握,我与他的手里满是湿漉漉的汗水。

 “没事了!”我搂着他僵硬紧绷的身体,轻轻拍他的背,“没事了……她不会有事的……”说到后来,竟不像是在安慰他,而是在安慰自己。

 “额……额娘……额娘……”孟古姐姐双目仍是紧闭,眼睫颤抖,发白的嘴唇哆哆嗦嗦地反复轻声念叨。

 我心里酸痛至极,一把抓过她枯瘦的手,跪倒在她床前,“你要什么?你想要什么?”

 “额娘……额娘……”眼泪默默地顺着她的眼角不住地滑落,“我想……回家……额娘……带我……回家……”

 皇太极偎在她头前,哀声呼唤:“额娘!你醒醒!你睁开眼看看儿子!”

 我心阵阵抽痛,无语凝噎,好半天,我一咬牙,坚定地说:“我带你回家!我带你找额娘!”

 一旁的大夫慌了神,“格格切勿造次!侧福晋身子虚弱,绝不适宜搬动,更不可能远行!”

 我咬着唇,看着昏迷中不断痛苦呓语的孟古姐姐,心乱如麻。

 “好!我去想办法!”我狠下心,猛一跺脚,转身就走。

 才冲出门,身后有人冲上来一把拖住我的胳膊,蓦然回头,竟是皇太极。

 “你要去哪里?”

 我定定地望住他,“我还能去哪儿?”

 “不要……去求他!”他眼里有痛,一种受伤的、无助的哀痛。

 我强咽苦痛,涩然,“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东哥……”

 “这是你额娘的心愿,也有可能……是她最后的心愿。”

 抓紧我胳膊的那只手在颤抖,我轻轻推落他的手,他垂下头,黯然神伤,“你可知,你要为此付出何等代价?你可知……他等你开口求他已经等了多少年?你可知……”

 “我知道。”悲痛到极致,我竟能坦然笑出来,我最后用力抱了抱他纤细的身子,然后放开,“我都知道……没关系,我不在乎,为了姑姑,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孟古姐姐待我亲如家人,我无法坐视不理,不能看着她含恨而终。

 她太想家了!这个离家十五年、再也没有见过亲人的可怜女人,她想念她的额娘!她的亲人!

 她的思乡之情我懂!那种想念着故乡的刻骨之痛,我何尝没有?

 也许我的心愿无望达成,但至少……至少我能帮到她!

 我能帮到她!

 即使,那个代价高昂得将令我终身痛苦!

 但我在所不惜!

 雷声隆隆,雨点粗暴地砸在湖面上。

 荷叶被打得噼啪作响,微卷的残边在狂风暴雨中瑟缩颤抖。

 已是夏末……

 已是一塘残荷……

 恍惚间似乎还能清晰地回忆起那碧绿新嫩的荷叶,那鲜明夺目的花骨朵,娇艳明媚的花枝在湖心开得是那般的绚烂。

 然而时过境迁,盛夏的怒放早已变成此刻的满目凋零,暗墨色的残叶犹自顶着狂风暴雨苦苦支撑。

 此情此景,让人见之眼涩,一如……在鬼门关前饱受煎熬的孟古姐姐。

 她也在撑!

 撑着等待能见到从叶赫来人的那一刻……

 有多久了?

 三十天?四十天?还是五十天?

 努尔哈赤打发人到叶赫去通知孟古姐姐病危,请求她的额娘来赫图阿拉见女儿最后一面,离现今到底已经过去多久了?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那一日,努尔哈赤冰冷的话语,冷漠的表情至今历历在目。

 “知道。”

 “你这是在求我?”他讥诮地扬起唇角,我从他眼中看到一丝残忍的笑意。

 身后不远处,阿巴亥正在对镜梳妆,事实上,由于我来得匆忙急促,竟是冲破了侍卫的阻挠,直闯寝室。当时我一心想找努尔哈赤,竟忘了这里其实是阿巴亥的房间。

 好端端的一场夫妇同床鸳梦,竟被我硬生生地打断。

 当努尔哈赤赤裸着身体,仅在腰间简单地裹了一床被单,下床缓步走到我面前时,我能感觉到他凌厉而探索的兴味,以及床帷内阿巴亥深恶痛绝的目光。

 可是我管不了那许多,为了孟古姐姐,我管不了那些应有的避讳和顾忌。

 “我求你……”我颤抖着软声,同时身子缓缓矮下,备感屈辱却又无奈地跪倒在他脚下。

 我原以为下一刻定会换来他得意的狂笑,又或者他会直接扛起来将我丢上床。然而,当我惴惴不安地浑身冒冷汗时,他却什么都没有做。我盯着他光溜溜的脚背,心头一片空洞和茫然。

 过了好久,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蹲下身子与我平视,“你知不知道叶赫现在与建州关系紧张?”

 我茫然地摇头。

 “自打布扬古悔婚,将你另许孟格布禄后,建州和叶赫之间的关系一度恶化,这几年两部交界周边小摩擦不断,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爆出大冲突。在这种情况下,你认为有可能满足得了孟古的心愿吗?”

 我的眼泪不听使唤,刷地流了下来。

 “乖,别哭……”他柔声哄我。

 “可是……无论如何,她是你的妻子……她嫁了你整整十五年,为你生儿育女,从无半句怨言,她只是……只是想念她的额娘,想见见她的额娘而已。难道就这一个要求也无法满足她吗?她,她有可能会死啊!”我忍不住痛哭流涕,抓着他的肩膀,十指颤抖,真想一把掐死这个无情的男人。“她会死!她会死啊——难道连她最后的一点心愿也帮不了她吗?你是她的男人,她的丈夫,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怎么可以这样……”我哑着声用手握拳,用尽全身力气拼命捶他、打他,“你们男人干吗老要争来争去,打来打去!她有什么错?她有什么错?她有什么错……这关她什么事?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她有什么错……”

 我发疯般恸哭,胸口发闷,一口气没换上来,险些昏厥过去。泪水蒙住了我的双眼,我只能模糊地看到他猛地拉了我一把,然后我倒在他怀里,他拍着我的背,帮我顺气,柔声说:“她没有错!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你别哭了!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这是我第一次在努尔哈赤面前哭得如此懦弱,毫无骨气。

 “格格!格格……”重重雨幕里有个撑伞的细小身影跑了过来。

 我回过神,幽幽地叹了口气。

 “格格!”葛戴气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衣衫已被雨水打湿,发丝凌乱地黏贴在她脸上,她焦急地望着我,“格格!雨下这么大,你跑出来做什么?而且身边连个人也不带,万一……”

 “我只是想看看荷花……”我凄然一笑,“可惜,好像来得不是时候,花都败了,连叶子也……”

 “格格!”葛戴顾不得听我惆怅,飞快地说,“叶赫来人了!”

 我一凛,叶赫来人了?我没有听错吧?真的是叶赫来人了?!

 “可是侧福晋的额娘来了?”我兴奋得差点跳起来,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

 来了!终于盼来了!

 “这个奴婢不知,只听说前头贝勒爷差人叫了八阿哥去,这会子恐怕已经往侧福晋屋里去了!”

 我一时兴奋得忘乎所以,连伞也顾不得撑了,抱头冲进雨里。

 大雨滂沱,雨点子打在脸上,疼得有些发麻,可是我却满心愉悦!

 来了!终于来了!孟古姐姐的心愿……终于可以得到一点满足。

 一路冒雨跑到了孟古姐姐的住处,守门的小丫鬟见我满身滴水的狼狈样,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劈头就问:“人呢?叶赫的人到了没有?”

 小丫鬟惊慌地点了点头,我松了口气,喜形于色。

 葛戴这时撑着伞踉踉跄跄地从身后追了上来,“格格!淋湿了身子,万一冻病了可如何了得?”

 我没空理会她的唠叨,一脚跨进门,兴冲冲地便往孟古姐姐的屋子里冲。

 屋内点着薰香,可是却完全掩盖不住浓烈刺鼻的药味,四名大夫在屋内团团乱转,神色焦惶。海真守在床前,嘤嘤抽泣,哭得无比凄恻伤心。

 没见着一个叶赫的人,更没有见着孟古姐姐的额娘!

 孟古姐姐面色蜡黄的躺在床上,气息奄奄,枕边血迹宛然——她又吐血了!我的心急遽下沉。

 “叶赫来的人呢?不是到了吗?”我旋身逮住一位老嬷嬷追问,“皇太极呢?他现在在哪里?”

 许是我声色俱厉,她被吓坏了,扑通跪下,“回格格的话,贝勒爷和八阿哥都在偏厅,叶赫来的人也在……”

 我当即撇开她,往偏厅跑。

 未到门口,便听里头哗啦一阵巨响,像是某种瓷器被砸在地上的声音。随后,努尔哈赤低沉的嗓音徐徐传出:“皇太极,稍安毋躁!”

 嘎吱一声,我推开门扉,萧索地站在门口。

 厅内面积不大,一目了然,除了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父子外,对面还站了一名长相猥琐的矮个男子。

 微微吸进口凉气,我感觉身上雨水带着股强烈的寒气,在下一秒迅速渗进我的体内,冻得我全身冰冷。

 “东哥!”门被打开的瞬间,努尔哈赤飞奔出来,皱着眉头将我拉进怀里,“怎么全淋湿了?那些下人都是怎么当的差?”

 “叶赫……”我木然地伸手指着对面那个瑟瑟发抖的男子,“叶赫来的人就是他?”我倏地拧过头,憎恨地看着他,尖叫,“你骗我!你根本就没有通知叶赫!害姑姑白白空等一场……你根本就是蓄意欺骗我们每个人!”

 “东哥——”努尔哈赤一声厉喝,“我为何要骗你?是那林布禄不肯让他母亲到建州来看女儿,他担心我是假借孟古姐姐的病情,企图要挟他母亲做人质!你若不信,你去问他——”他伸指一瞪眼,“你过来!你过来告诉她,你是谁!”

 那男子早被他吓破了胆,叫了声“妈呀”,面无人色地一屁股瘫在了地上。

 一旁的皇太极恨极,飞起一脚踢中他的胸口,将他踩在脚下,“那林布禄!那林布禄——”他咬着牙,目露凶光,满脸杀气,这样的皇太极当真叫人看了神魂俱碎,“我发誓这辈子绝不原谅他……”

 “格格救命!布喜娅玛拉格格救命!”那男子哀号着向我爬了过来,“奴才名叫南太,是侧福晋乳母的丈夫……是贝勒爷叫奴才来的,奴才什么都不知道啊!格格您救救我……念在是同族的分上,求求您向淑勒贝勒爷求求情!啊——奴才这条命要死在他们父子手上了……呜……格格……小爷,您饶过奴才吧……”

 皇太极不依不饶地追着南太暴打,发疯般边打边骂那林布禄,双眼布满血色,神情几近癫狂。

 “皇太极!”我害怕得内心直颤,扑上去一把死死抱住他,“别打了……冷静下来!皇太极……你不要这个样子!求求你,不要这个样子!”

 我双手牢牢圈紧他,无论他如何咆哮怒吼,我只是不放。皇太极挣扎了一会儿后,终于慢慢安静下来,我看着他,却发现他双眼泛红,竟是伤心欲绝地流下泪来。

 心里因为他的眼泪被刺得一阵悸痛。

 皇太极……可怜的皇太极!

 砰的一声,葛戴面无人色地撞在门框上,身子倚着门扉软软滑下,“不……不好了……侧福晋……她……”

 怀里的身体猝然僵硬如铁,没等我反应过来,努尔哈赤已冲出门去,紧接着皇太极挣开我,也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剩下我浑身打着冷战,竟是连步子也迈不开了。

 我茫然地看着葛戴,葛戴也看着我,她眼泪汪汪,鼻头通红,我想我也好不到哪儿去。

 孟古姐姐……孟古姐姐……难道你真的忍心撇下你年幼无依的儿子,撒手而去吗?

 我乏力地瘫坐在地,刹那间,心里面像是被人掏尽了,空空荡荡的。

 “格格救命……格格救命……”南太连滚带爬地匍匐到我脚边,神情凄烈惶恐到了极致,“格格一定要救奴才,待会儿他们父子回来……奴才承受不起……”

 “那林布禄叫你来做什么呢?”我呆呆地看着他,心里酸痛,“他叫你来做什么呢?你来与不来又有什么用?”

 “真不是奴才的错!贝勒爷打发奴才来时就只吩咐了一句话,奴才到现在还没闹明白呢。爷就说:‘你去瞧瞧,孟古姐姐死了没?’……”

 轰隆——

 一道闪电劈在屋脊上,南太竟吓得惊跳起来。

 雷声方过,忽然主屋那头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紧接着一片震天的哭声响彻整个院落。

 我眼前一暗,昏昏沉沉间听见葛戴在我身边号啕大哭。

 勉强定了定神,我撑起两条不断哆嗦的腿,摇摇晃晃地站起,悲哀地冷笑,“你……可以回去告诉那林布禄了——孟古姐姐死了!他以后可以不用再担心有人利用他的妹妹来算计他了!”

 心痛得快无法呼吸了!

 可怜的、可悲的孟古姐姐啊!

 这就是你心心念念想见的亲人哪,你牵挂了整整十五年的亲人……

 “格格!”

 “扶我到姑姑那里去……我要送送她……”

 万历三十一年九月,年仅二十八岁的叶赫那拉孟古姐姐,在风雨飘摇中带着满腔的遗憾和不甘,走完了她短暂的一生。

 因孟古姐姐在赫图阿拉除了皇太极与我之外,再无亲人,是以第一晚守灵我当仁不让地留了下来。

 努尔哈赤原是要求我回去,我挂念皇太极,自然不愿。他派人催了两三次未果,到得寅时二刻,竟带了三名亲随奴才亲自来了。

 昏暗的灵堂后,孟古姐姐安安静静地盛装躺在木榻上,头朝西,脚朝东,头前摆了一盏灯油,屋内唯一的光亮就来自于此。海真跪在灵前,呜呜地悲泣,皇太极全身缟素,跪在一侧,表情木讷。

 努尔哈赤的脚步声沙沙靠近,“跟我回去。”

 我跪在地上摇头,侧目怜惜地看了皇太极一眼,他从白天起就再没说过一句话。

 “这里阴气太重,你身子不大好,不宜守夜,跟我回去,明儿一早我再叫人送你过来。”

 我仍是摇头。

 “不要固执……”说了一半,见我不说话,他忽然叹了口气,自嘲地说,“算了,你就是性子倔,我又如何叫你不要固执。”头顶衣衫嗦嗦声响,我抬起头时,他的一件外褂已披落我身,“夜里凉,你自己小心。”扭头吩咐葛戴,“好生照看你家主子,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葛戴低声应了。

 我见他起身要走,心里一酸,忍不住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

 他愣住,回头,“怎么了?”

 “你能不能留下来?”我涩涩地问,眼睛一酸,泪水禁不住就掉了下来。

 “东哥……”

 “她是你的妻子,你若稍念夫妻之情,便该留下送她最后一程。”

 他缓缓蹲下的身子蓦地一僵,重新直起腰,最后漠然地将衣角从我手里扯走,“小辈守夜即可!”说完,转身离开。

 “格格。”葛戴轻声唤我。

 我抹去脸上的泪水,酸涩道:“没事。早知如此结果,我不过是奢求一问罢了。”

 这句话才说完,忽见对面的皇太极身子晃了晃,竟是慢慢躬起腰,跪伏在了地上。

 我见他肩头颤动,虽然听不见哭声,但也明白他此刻定是在哭,于是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到他身边,一把抱住了他,“想哭就大声哭出来!”

 他浑身剧颤,偶有哽咽之声,却硬是强撑着没有放声哭号。我反而担心他郁结于心,会更加伤身,忙不迭地嚷:“你哭出来!你哭出来!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我求求你哭出来——”

 他未见得有听见我的话,我却再也撑不住地放声号啕。

 哭得喉咙最后哑了声,泪眼蒙?,神思恍惚间忽然听见一个透着愤恨冰冷的声音说道:“我要灭了他们!我要他们生不如死——”我心神一懔,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怀里的少年已然挺直了背脊,冷峻苍白的脸孔上燃烧着强烈的恨意,“我要他们……把欠我的统统还回来!”

 “皇……太极……”

 “东哥!东哥!东哥……”他突然抱住我,头埋在我的肩窝里,冰冷僵硬的瘦弱身体在微微颤抖,“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我已经没有了额娘,我再不能没有你……”

 我搂紧他,心如刀绞,只想搂紧他,用我的体温暖起他那颗受伤的心。

 “不要离开我!不要……”

 “我不离开你!我一辈子都不离开你!我会永远永远守着你,绝不离开你!”

 “啊……东哥!”他伸手抱住了我,终于呜咽着哭出声来,眼泪落在我身上,慢慢地打湿了我的肩膀。

 第二日入殓。

 一夜未合眼,葛戴明显憔悴了许多,皇太极和海真亦是,我想我绝对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无论如何也得撑下去。

 孟古姐姐的尸身被人从窗口慢慢抬了出去,海真追在身后凄厉地号哭,声嘶力竭,催人泪下。

 女真人的棺木与汉人不同,汉人的棺材是平顶的,女真人的棺材是起脊的,上尖下宽,跟起脊的房屋一样。红土色的棺木,帮子两侧画着山水花纹,云子卷儿,棺头画着云子卷儿和一对仙鹤,棺尾画着莲花祥云。

 瞧这排场,竟似按着大福晋的丧葬礼仪在办了,可见努尔哈赤对孟古姐姐总算还有点良心。

 孟古姐姐终于被安置进了棺木,入殓合盖的时候,忽听海真厉声哭喊,竟甩开扶着她的两名嬷嬷,冲过来一头撞在棺木上。

 随着那一声沉重的声响,她身子软软滑倒,殷红的血从她额头汩汩冒出。

 我直愣愣地看着,竟发现自己连一个字也喊不出来了,脑袋里嗡嗡直响,眼前晃动的都是海真那张惨白如雪的脸孔和一地殷红如砂的鲜血。

 最后,神志混沌,我终于一头栽倒,不省人事。

 醒来的时候,发现四周的光线阴沉沉的,窗外的云层压得很厚。我呻吟一声,翻动身子。

 “格格,你可吓死奴婢了!”

 葛戴守在床边,面无血色的脸上挂着泪痕。

 “对不起啊,让你担心了。”我撑起身子,“我昏了多久?现在几时了?皇太极在哪儿?”

 “格格,你昏睡一天了,今儿已是第三日,那边正准备出殡呢。”

 我呆了呆,然后急急忙忙下地。

 “格格!”

 顾不得梳妆,我身上仍旧穿着昨日的素服,跑出门去,只见呜咽声、乐器声不断从邻院传来。

 高高的墙头上挑着一幅尺宽丈长的红色幡旗,在阴凉的秋风中呼啦啦地四处飞舞。

 我急匆匆地打开院门,或许是使力太猛,跨过门槛的刹那,竟有种莫名的眩晕感。但一想到此刻正孤独无依的皇太极,我咬了咬牙,顶着头昏目眩的不适,摇摇晃晃地往隔壁赶去。

 将到院门口时,忽见拐角拖拖拉拉跑出一群人来。

 未等我看个清楚,便听一片歇斯底里的哭声传来:“布喜娅玛拉格格!格格——格格救救奴婢啊——”

 定睛细看,却是四个孟古姐姐屋里的小丫鬟,被一帮侍卫生拉硬拽地强行拖着走。

 我一急,忙喊:“站住!”

 那些侍卫似乎认得我是谁,竟齐刷刷地停了脚步,纷纷朝我打千行礼。

 “她们犯了什么过错?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回格格的话,奴才们只是奉命办事,要将这四个丫鬟抓回去!”

 “奉命?奉谁的命?”

 恰好葛戴这时从身后追了上来,只朝那四个小丫鬟看了一眼,便立即白了脸色,拉着我着急地说:“格格,这事你千万别管!”

 我一怔,那些侍卫转身拖着那四个哭哭啼啼的丫鬟走了,我想拦也来不及,不由得气道:“葛戴!”

 葛戴扑通跪在地上,哭道:“格格!这事你真的管不了!”

 “到底怎么回事?”我一看这光景便明白这丫头肯定知道,只是瞒着我不说。

 “格格……”

 “说!”

 “是昨儿个贝勒爷亲自下的口令,命平日服侍侧福晋的四名贴身婢女今日随主殉葬……”

 我头顶似有旋风刮过,“殉葬?”

 “是。一会儿出殡,等萨满法师祭完天地,便将她们四人生焚殉主……”

 这就是殉葬?!

 野蛮的、粗陋的习俗——殉葬?!

 竟然要活活烧死她们!

 “不——”我逼出一个字,摇摇晃晃地往院子跑。

 “格格!”葛戴从身后一把抱住我的腿,“你不能插手干涉……这是萨满法师的指示,这是天神的降谕,你不能拂逆天神……你若是冲撞了法师和天神,就连贝勒爷也救不了你……”

 愚昧的人类!

 都说古代人聪明,真不敢相信他们同时竟也会愚昧无知到如此无可救药!

 什么法师!什么天神!不要开玩笑了!

 人命关天!这才是最最重要的!

 我使劲挣开葛戴的束缚,没想力气使得太过竟将她踢倒在地,我稍一犹豫,仍是狠狠心撇下她,拔腿往门里冲。

 刚一进门,我就瞅见院墙四周一圈站满了人,中间留出一块空地,孟古姐姐的灵柩摆在正中,边上竖了根通天高的索伦木杆。

 三名脸罩面具的萨满法师用神帽上的彩穗遮脸,身穿萨满服,腰系腰铃,左手抓鼓,右手执鼓鞭,在抬鼓和其他响器的配合下,边敲神鼓,边唱神歌,绕着一堆干柴堆跳着。

 柴堆中央是四个已经吓得面如土色,魂不附体的小丫鬟。

 “住手!”我脑袋一热,直冲了过去,“住手!住手——”

 萨满的舞步被我打断,齐刷刷地扭头向我看来,我目光一触到那些个类似京剧脸谱似的面具,心里没来由地一抽,脚下一软,趔趄着向前倒下。

 斜刺里忽然蹿出个人来,在我倒地前稳稳地扶住了我。

 “不能……烧死她们!”我颤抖着说,“这么做实在……太残忍了!不能……”

 皇太极眉心攒紧,“这是上天的指示……”

 “去他的鬼指示!”眼见跟他讲大道理是说不通了,我不由得急火攻心,再也顾不得许多,斥责道,“你们这是草菅人命!”

 我叫嚷得很大声,只见人群起了一阵骚动,接着眼前一花,一个大萨满在我面前陡然冒了出来,手中的抓鼓在我鼻端咚地敲响,然后跳后两步,左右双臂张开,模拟鹰击长空的姿态,扑腾扑腾地上下跳蹿。

 四周的议论声顿时静止,人人屏息观望。

 大萨满围着我跳神舞,另两名萨满法师则在左右敲打神器,鼓点声、摇铃声、念咒声,扰得我脑袋发涨,忍不住怒叱一声:“够了!”

 天色陡然暗下,围观的人发出一声轻微的噫呼。抬头观天,厚厚云层压得很低,雷雨转瞬将至,我不由得心里一宽。

 很好!要下雨了,我看你们还如何放火!

 这时大萨满击响抓鼓,身后两名萨满随即将事先预备好的火把点燃,我刚刚才放下的心一下又提了起来。

 “你们……”我挣扎,无奈皇太极将我搂得死死的。

 “请金花火神——”大萨满呜呜地低咽一句,煞有介事地跳了起来,身后两名法师将火把投向柴堆。

 轰的一声,事先泼上油汁的干柴一点即燃,熊熊大火中四名少女惨然尖叫。

 我急疯了,大叫:“住手!住手——”可是无济于事,云层压得天空一片漆黑,宛若黑夜,然而雨点仍是未下,眼见时机已晚,那四个小丫鬟衣服上都滚着了火苗,她们凄厉的叫喊声越来越低……

 我颓然地垮下,若非皇太极抱紧了我,我想我连一丁点站立的力气也没有了。

 紧接着,我看到萨满仍在围着火堆念念有词地跳着,心中的怒火不由得燃烧起来,直蹿脑门,我愤怒地指向他们:“你们——装神弄鬼,不得好死!”

 咔嚓——随着我的一声厉喝,云层里劈下一道惊人的白光,雷电首当其冲击中那根祭祀中用来所谓能够抵达天界的索伦杆。

 索伦杆被雷电劈得粉碎,两名萨满靠得太近,一人被一条细长的木屑碎片当胸穿过,抽搐了两下便倒地不起,另一人被雷火烧着了神帽上装饰用的雉羽飘带,惶恐大叫着四处乱窜,将周围的人群也冲散了。

 “额娘——”皇太极大叫一声,放开我激动地冲向灵柩。

 方才的闪电劈柱溅落的火星将停放在旁的棺木也给烧着了,皇太极冲过去时,被横里冲出的努尔哈赤抱了个正着,他使劲挣扎怒吼,努尔哈赤只是不放。

 “额娘——额娘——”

 “天神降谕——”大萨满颤抖着朝天上跪拜。

 啪的一声,云层摩擦着白亮亮的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在四周劈下,古时没有避雷针,但凡堆砌得越高的东西便越是先遭了殃,刹那间人群作鸟兽散,人们抱头尖叫着四处逃命。

 我失神地看着孟古姐姐的棺木慢慢燃起,化做一团熊熊大火。

 皇太极仍在疯狂地哭喊,努尔哈赤甩手给了他一巴掌,“皇太极!你冷静点!你额娘染病而亡,本就该遵循祭礼火葬,如今天神降谕,正是合乎天理!此乃你额娘之福!你原该替她高兴才是!”

 皇太极猛地停止挣扎,呆呆地收住哭声。

 抬头看天,乌云蔽日的天空中仍是霹雳雷光闪个不停,我不由得喃喃自语:“为何还不落雨?”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一颗斗大的水珠砸在我眼睑上,我痛呼了一声,忙低下头揉眼睛。虽然看不清四周的情况如何,但耳朵里却清晰地听到雨点声不断噼啪作响地砸落地面。

 “下雨了!”大萨满跪在地上,虽然因为戴着面具的关系瞧不见他的表情如何,却能清楚地听到他言语间的惊惧和害怕之意。

 蓦地,他一个旋身梗着脖子看定我,那张诡异的面具让我心里直发毛,惊悸地感觉到心脏怦怦怦地加速狂跳。

 “你是……你是……”大萨满忽然狂叫一声,连连后退,手指着我颤抖不已,“你是……”

 我不明所以,大雨滂沱而下,淋湿了我的衣衫。

 “啪!”大萨满的面具掉落在泥泞不堪的地上,面具下是张骇然失色、五官扭曲的脸孔。他回过身手脚并用地爬到努尔哈赤脚下,大叫:“贝勒爷!是她!就是她——此女非此间凡人,顺应天命,可兴天下!可亡天下!”

 可兴天下!可亡天下!

 这八个字一经脱口,我脑子里响起一阵雷鸣般的轰响,心头犹如被那滚滚惊雷重重压过。

 为何这般熟悉?我曾在哪里听过这句话?

 是在哪里……

 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浑浑噩噩间,努尔哈赤带着满身的雨水大步走到我面前,双目炯炯地望着我,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觉得他的目光如同天空中发光发亮的闪电,要将我硬生生地劈开。

 “哈!”他突然傲然大笑,双手托住我的腰,将我腾空抱起打了个旋儿,朗声高喊,“东哥!你是我的——天下亦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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